工厂运转停滞,工人们没法将制好的部件放在传送带上、也没法拿到另一端传送而来的零散配件,便都将手臂放在工作台上、垂着头,像一群等着老师训话的小学生。(小说文学网)工厂并非是全然安静的,可这些活着的人却沉寂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能让这些人改变吗?希恩怀疑地自问。但眨眼间,他便又坚定自信起来。他需要这些人,所以必须说服他们。他走上高台,顺便扯了一个年轻工人和自己一起上去。“为什么服从到这个程度?”

    “尊敬的文森特先生认为,绝对服从对创造财富是必要的。”

    “他洗脑了大多数人,同时惩戒不听话的人、让其他人看到不服从的下场,对吗?”希恩咬牙切齿:“我知道这儿有人被私自做了额叶切除手术。我真纳闷怎么没人告发他。”

    “因为尊敬的文森特先生有……”

    “有钱有地位,我知道。”希恩竭力遏制着怒火。“如果我是你们,就会把外面那扇硕大结识的牢门打开,夷平这个见鬼的地方。”

    年轻人眼中满是对这个少年的恐惧。“文森特先生说过,任何人消极怠工或者破坏工厂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谈话暂时中止。面前的金属墙却自动向两边分离,露出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和巨大的三页式风扇。那男人气急败坏地吼着什么,因为太远,希恩听不清。但他猜对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注意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只是例行公事地实行恐吓。他的恐吓起了用处,一个工人因受惊而将罗盘指针折为两截。

    希恩最初以为那扇叶上的黑色痕迹是锈斑,直到那男人扯着那个倒霉的工人吼道“你这么迟钝已经不需要手了”,希恩才意识到那藏在墙壁后面的风扇是刑具,上面沾得是血。

    来不及多想,希恩打算过去救人。可他才冲下高台,便听砰地一声枪响,子弹击在他脚前。他的麻烦也来了,而他没有能用的枪。

    现在的状况如同两场荒诞的戏剧在一座舞台上演,一边是可怜的工人要被绞碎手臂,另一边是手无寸铁的人竭力躲避子弹。工人们如同看客般一动不动,他们或许也惊恐、也担心同伴,可他们却不动弹。

    如果这些人就是这样,希恩想,那我不用担心他们攻击我的同伴,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将门打开。

    事情很快有了变化。被擒住手腕的工人哭着挣开、跳起,旋即又被捉住。男人骂咧咧地将他扔到地上,用穿着皮靴的脚跺他的手。这会儿终于有人动了,两个工人喊着“您行行好吧”奔了过去。枪声仍然在响着,却是从更高的地方传来。有枪落下,希恩从遮蔽物后面冲出接住了它。

    是来帮我的人吗?希恩猜测着抬头看,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一头金发的男人。梅丹佐竟然去而复返!

    但希恩有了枪,便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他瞄准高处的持枪者开火。先掉下来的是武器,人痉挛了一阵也掉了下来。紧接着,他朝那个工人们惧怕的处刑人开枪。可太晚了——倒霉的工人跌倒在风扇前方,巨大的扇叶缓缓转动,要切割这人的脑袋。

    希恩感到绝望。梅丹佐离那边很近,可他会去救人吗?自己还没说服这些木然的同胞,就要失去他们中的一个了!

    可希恩猜错了。梅丹佐还没落地,魔法的光芒便从指间射了出去,将第一枚扇叶击成碎片。当下一枚扇叶转动着要切碎工人的脑袋时,梅丹佐已经冲了过去,将对方扯了出来。

    希恩瞪大了眼。他看见黑色布料的碎片飞散开来,与之相伴的是飞扬的红雾——被切割绞碎的血肉。梅丹佐受伤了,被血喷了一身。希恩记得对方因为救自己而能力透支,现在已经不能自救……“医药箱!”他大喊:“快拿医药箱!”

    惊魂弗定的工人与朋友紧紧相拥,车间内少部分工人发出小心的欢呼,好似为工友脱险而高兴是件错事。希恩暂时却顾不得他们了;他能想的只有那个扶着手臂半跪在地的男人。飞一般地,他冲了过去,拿过有人取来的药箱。

    梅丹佐半边身体被染成了红色,左臂外侧被切下大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希恩无法遏制喷涌而出的感情,他感到心痛,虽然他也为那工人得救而高兴。“谢谢你救了他。”

    “我是想去你身边的,但你并不需要我救。所以我冲向那边。我得为你做些什么,同时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让你陪着我死。”消毒药水撒在手臂上,令梅丹佐疼得直吸气。希恩几乎要放慢节奏让对方多缓一会儿,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让对方继续失血。他拿过药粉,梅丹佐却抢了过去。

    “去做该做的事吧。别担心我,只要撑回家里,我的私人医生很快就能医好我。”梅丹佐微笑地看着希恩,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悲伤:“你们是对的,而你有分寸。我被你吸引是因为你的‘正确’,而你过去对我毫无兴趣是因为我错得离谱。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别说话了,保持体力。照顾好自己。”希恩心中五味杂陈,可他还记得正事。

    既然感情失控了,那就让理智掌控一切吧。他想着,高喊着回到台子上:“对于一个用严酷手段压迫你们、用把人变成白痴的方法恐吓你们的家伙,你们竟然不反抗!”

    “反抗有什么用呢?”有人面无表情地说:“文森特总能胜利,反抗毫无用处。”

    因为相信毫无用处,所以便不反抗。这听起来合乎逻辑,却令人心寒。

    仿佛怕希恩受得打击不够似的,又有人问道:“你……是一个人偶啊。过去你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怎么还能为自己而战斗呢?”

    希恩的脸唰一下白了,但他仍站在那里。“你说的没错,但我们有区别吗?都是被压迫着,只是我身份更卑下罢了。”他下意识地瞥了梅丹佐一眼。对方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我没事。希恩向对方做口型,然后收回目光。“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现在作为一个自由的人站在这儿。我曾亲手解救了与我一样被置于卑下地位的人,现在打算让你们站起来拯救你们自己。有些人被‘所有权’束缚着,他们的身心属于其他人!可是呢?他们逃开了,战斗了,胜利了!你们仍旧是完整的人,却要在这里丢弃思想吗!”

    那个男人涨红了脸,低头将零件拿起、打算继续工作,却又放下了。

    希恩看向钟表。时间在流逝,他难免焦急;可越是这样越需要冷静。“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受够了看起来井然有序却用血汗与冤魂建立的繁盛国度,也受够了背信弃义、处处不公的统治阶层。你们不想了解被埋葬的真相吗,不想看着逃离制裁的罪人们受到惩罚吗?你们不想畅所欲言,不用害怕被捉走、被流放、被杀死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吗?国家改制时我们被承诺了公平与自由,可他们没兑现诺言。所以,我们自己争取。”

    希恩环视周围的人。寻找他想看到的东西——情绪。愤怒、悲伤、恐惧,只要不是麻木。他看见了。“有人在害怕。斗争是可怕的——当然!维护虚假的力量太过强大,所以真实才被掩盖。可总有人奋起战斗。学生冒着危险走上街头,工人不在意停薪集体罢工,自由市场的商人提供资金支持,拿着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失去生命。为什么?因为他们记得自由平等应该被赋予我们,坚信它们是我们的,知道国家不仅仅属于压在我们上面的那些人。是平民撑起国家的根基,所以这个国家也属于我们。不想失去它?那就为它做些什么吧。”

    “如果国家属于我们,那它会带给我们什么呢?”有人迟疑地问。

    果然。这些人都没能看见地下宣传单。可现在宣传也不晚。“很多,至少与我们奉献的等同。比如,法律约束并保护所有人而不会袒护某一群体,普通民众也有竞选议员的权力,任何人都能够自由发声,贵族的私军彻底解散。当我们夺回它,这些都会成为现实。”

    有些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问:“那我们该怎么夺回它呢?我们能够胜利吗?”

    希恩又看了下表。时针与八点的刻度几近重叠。“好问题。我们需要能与大家族抗衡的武器,也需要所有人团结一心。所以我会出现在这儿。”他猛地抬手,指向这诺大工厂内唯一的圆窗。“我不知道当号角吹响时,这里有多少人会站出来,但我知道,你们和外面那些人是一样的!我不是教你们反对一切、摧毁一切,而是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

    工人们看向那扇窗户。有光束摇摆着上升,化为晃眼的白光。在这之后,不约而同的,有人开始呼号;怒吼声逐渐壮大,汇成了咆哮的巨浪,又逐渐上升,仿佛要冲破天际。有枪声和机器的嗡嗡声混入,可人民发泄愤怒、表达渴望的喧嚣之声却愈发响亮。很快,工厂外部某处受到了大力撞击,这座无坚不摧的钢铁堡垒甚至开始颤抖。

    贵族会出动私军,如果不迅速拿下这里……想到这儿,希恩喊道:“就像我之前说的,我要把这座囚牢的大门打开!谁和我一起!”

    仿佛木偶忽然之间被赋予了生命,那些原地不动的人向某个方向跑去。先行者总能给人以力量,更多的人行动起来,虽然打开那扇门不需要这么多人。

    还等什么呢?该去和亲爱的战士们会合了。希恩跃下高台,正要迈步却被人抱住了。下意识地,他喊道:“天哪,小心你的伤!”

    梅丹佐放开了希恩,却用完好的手扯着对方。他的表情兴奋又恐惧。“当你站在上面疾呼时,那模样真令人倾倒!我彻底被你迷住了!天哪,我或许不会站到你身边,但我肯定要对不起我的家族和其他贵族了。”

    “别废话了,快点回去疗伤。”希恩看着梅丹佐,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而且,这个晚上你不该外面耽搁太久——詹姆斯会盘问你,更别提我愤怒的伙伴们会怎么对付你这个贵族了。”

    梅丹佐眼睛一亮。“你开始关心我了,甚至担心你的伙伴伤害我!你开始爱我了吗?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你并不是那么不知好歹……”

    梅丹佐忽然住了口,睁大眼睛。希恩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梅丹佐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以为……我以为就算自己再努力十年,你也不会对我动心。”

    希恩无奈地耸了下肩,轻声道:“我本以为你努力一辈子我都不会对你动心的。但你要知道,感情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我并没有原谅你。”

    他们再次接吻,嘴唇纠缠的时间比刚才长了一点。梅丹佐抱住了希恩的腰。“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至少现在不行。可如果你们出了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你的。”

    “你还是先拯救自己吧,大情圣。”希恩好气又好笑,推开了梅丹佐。“我的同伴们要进来了,我唯一能救你的方式就是让你走开。”他明白,在梅丹佐心中,良知、感情正与原本的立场交战,这使得对方很为难。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会因对方而为难呢?只是对他来说,革命胜利才是最重要的。

    梅丹佐循着他知道的路线离开了。当他听见玻璃被敲碎的声音时,他下意识地闪到遮蔽物之后。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击碎,一个青年跳入,之后将飞行器也弄了进来。那是位信使,每天乘着外表好似蜻蜓的飞行器送信。梅丹佐曾在清晨看见对方出现在自家大门前,飞行器长长的钢铁翅膀像昆虫那样不住上下扇动。这样轻松薪酬又高的职业最受有钱的贸易商人青睐,他们希望儿女在接管家业之前做类似这样的工作。

    到底有多少人参与?

    梅丹佐发现,这场变革可能会比他想象中的更宏大、更深远。人民就像浪潮,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蓄积力量。渴望与愤怒一点点积聚起来,最终汇成势不可当的力量。当它在海岸掀起滔天巨浪、发起重击时,已经没人能够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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