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oo3年对于覃家来说是个重大的转折。

    隔了三年,覃父终于等来了那个招生简章,辞了文工团的工作,寄了三幅作品过去,通过了考试。

    覃松雪这才知道他爸爸要走了,心里没有他妈走的时候那么难受,因为暑假他爸爸还会回来的。

    覃父这三年教学生存了不少钱,也没有再卖石头,几块最好的寿山石都涂了bb油好好地存着,等陈恪之和覃松雪出师再刻上字。

    覃父走之前给覃松雪和陈恪之布置了任务,还拿出以前跑去外地花了五百多买的一块水波纹的歙砚给覃松雪,让他以后别用现成的墨汁,学会自己磨墨。(歙砚:歙音设,四大名砚之一,产地在安徽)

    墨条是覃父写作品用的油烟墨,还剩三分之二,覃松雪从来没用过,觉得特别新奇,拿起来闻了一下后不肯撒手了。

    那才是墨香,是市面上卖的成品墨汁永远也不会有的气味。

    “柜子里还有一块松烟,你写字用那个吧,油烟来画画。”

    覃松雪要满九岁,也开始学小篆了,陈恪之去年用一幅小篆作品入了市展,再次给覃父做了招牌,很多家长想把自家孩子送来,可是覃父都推脱了。钱已经凑够,再教一帮小孩子没意思,那帮学生里有天赋的只有一两个,等他暑假回来那两个学生愿意来就学,不愿意也就算了,他真正的弟子只有陈恪之和覃松雪。

    “爸爸,我会好好练字的……”覃松雪已经高到不能抱他爸的大腿了,只能把手放在他爸的腰上。

    “好好听妈妈和小恪哥哥的话晓得不?”

    “嗯,按时做作业,每天练字,期末考试不能考到班上三十名以后!”覃松雪已经把他爸的嘱托背得滚瓜烂熟。

    覃父走了,带着他这些年未完成的梦想。覃母也了了一桩心愿,这件事她一直觉得委屈了覃父。一个男人谁愿意看到自己老婆当县长,而自己只是个文工团的小干事呢?覃父为了这个家庭牺牲了太多,她只希望今后覃父这条路能越走越顺,不要再被绊住了脚步。

    手机已经开始普及,但价格非常贵,话费也是双向收费的,覃母因为工作需要买了一个,覃父要去外地所以就没花那个钱,说是如果在那边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再考虑办个当地的号。话是这样说,覃母知道覃父多半还是会用电话卡的,h市消费水平高,书法本身也烧钱,一本好的字帖少则几百,多则几千,覃父不会花冤枉钱去买手机。

    上了三年级后多了英语课,和许多男孩子一样,覃松雪学习比以前吃力了,看到英文就头痛,陈恪之的语言天赋没有影响到覃松雪。

    偏偏新上任的校长特别在意英文这门课,把一星期两节的英语课改成了一星期四节,覃松雪简直度日如年。

    很快到了五一,因为**肆虐,学校为了学生不到远的地方玩,只放了五天假,所有学生都哀声载道。

    谁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发烧竟然会要人命,春节之后迅速在全国各地蔓延。而且进入四月感染的人越来越多,电视里每天都在刷新死亡病例,全国人民陷入了恐慌。

    好在小县城比较闭塞,没有发现病例,但仍然有零星的学生戴上了口罩,没有消过毒,戴了和没戴差不多。覃父基本上每天一个电话报平安,好让家里人放心。

    因为覃松雪英语成绩太差,覃母就托付陈恪之帮覃松雪补一下英文,陈母是高中老师,教一个三年级的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

    “二十六个字母会写吗?”陈恪之看着被覃松雪画得面目全非的英语课本问。

    覃松雪歪头想了想:“会写。”

    “默一遍。”陈恪之把书盖上了。

    覃松雪老老实实地拿出刚买的钢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大小写字母。

    写完数了一遍,少了两个。

    “你期末怎么考的67分?”

    “抄的。”覃松雪很老实地招了。

    陈恪之:“……”

    把他漏了的补上:“音标学了没有?”

    “什么是音标啊?”覃松雪上课压根没听。

    陈恪之:“……”

    陈恪之花了整整一下午终于让覃松雪把音标给读顺了,还把他妈妈的那本教材翻了出来,让他背了几个固定发音的字母组合。

    “别让我发现你在单词下面写中文读音。”

    覃松雪看到陈恪之面无表情的样子,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拿橡皮把“摸你”、“盆锁”之类的字迹给擦掉了。

    这时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覃松雪立马把橡皮扔桌上了,陈恪之俯身接住才没让橡皮掉下去。

    “爸爸!”覃松雪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

    然而覃父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开玩笑,问他近况如何。

    “妈妈在屋里不?”

    “不在,妈妈今天值班,我和蝈蝈在屋里咧。”覃松雪以为他爸有事找他妈。

    “球球,你好好听妈妈的话,莫惹她生气,跟妈妈讲工作莫太辛苦,多注意休息……字也要好生练着,莫要偷懒,晓得不?”覃父嗓子有些哑,说得很慢,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

    “爸爸我晓得咧,我平时最最最听话啦!”覃松雪抱着听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不通他爸爸为什么又说让他听话。

    “球球啊,爸爸爱你……”

    “爸爸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喝醉啦?”覃松雪疑惑地问道。

    座机听筒声音很大,陈恪之站在覃松雪后面,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覃父的话。覃松雪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陈恪之可是一清二楚。

    师父那边铁定出事了。

    “话筒给我吧,球球,我跟师父说两句。”

    “哦……”覃松雪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

    陈恪之捂住话筒:“球球,你先回房间把课本擦完。”

    “你要跟爸爸讲秘密我不可以听吗?”覃松雪嘟嘴,特别委屈。

    陈恪之无奈地点头,哄他走了。

    电话那头换了陈恪之,覃父说话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简明扼要道:“小恪,我人没有事,是宿舍楼这边马上封楼了,以后联系不会那么方便……现在还不晓得情况会怎么样,这几天球球就托你照顾了。”

    “放心吧师父,我会的。”陈恪之郑重道。

    新闻上滚动的报道刷新死亡人数,即使播报中不断强调**的死亡率低于百分之二十并且已有治愈病例,但在普通民众心里染上了这个病无异于与死亡划上了等号。

    专家越是义正言辞地辟谣,民众们就越觉得是糊弄人,这么大的事,为了不兜责任,肯定有瞒报的死亡病例,这都是天朝的惯例了。

    所以新闻里那些治愈之类的报告对民众们的恐慌根本无济于事。

    连陈恪之都不例外,他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覃父的遗言。

    “那我先挂了。”

    “嗯。”

    父子连心,打完电话后覃松雪不放心,又问陈恪之发生了什么。陈恪之不愿多谈,只道:“师父走了那么久,有点想你了。”

    那天是覃松雪第一次见他妈妈落泪。

    覃母被县委的司机送回来,两眼发红,眼睑还有些肿。

    覃松雪被吓了一跳:“妈妈你怎么了?”

    陈恪之知道他师父挂了电话就给覃母打了,行政中心离这边不远,覃母显然是平复了情绪才过来的。

    这事得瞒着覃松雪。

    “妈妈没得事,滴的眼药水有点过敏。”覃母下了车就紧紧地抱着覃松雪。

    覃母工作繁忙,眼睛容易疲倦,包里时常放着一瓶眼药水。

    覃松雪被抱得有些不舒服,稍微推开了覃母,胖乎乎的手摸她的眼睑:“那下次就莫买那个牌子啦。”

    “嗯……好……”覃母稳了稳心绪。

    “黎县,要不要我去喊个盒饭?”司机在一旁道。

    发生这种事情也没心思做饭了吧。

    覃母站起来勉强笑了笑:“不麻烦了,小吴你先回去吧,放假还要麻烦你真是不太好意思。”

    “黎县你太客气了,都是应该做的……”

    小吴对覃母的情绪有点担心,不过看到覃母坚定的样子又很佩服这个女人,老公在外情况不明,一旦她倒了,她儿子就会没了主心骨,为了这个孩子,她必须撑住这个家。

    覃父还给陈父打了电话,托他们一家照顾好覃母和覃松雪。陈母心善,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比覃母还厉害,晚自习都没去上,要在家陪着覃母。

    饭还是覃母做的,她早上买了菜,中午吃过饭以后才去单位报的到,本想节假日提前下班,没想到接到了覃父的电话……

    这天陈恪之也留下来吃饭了,覃母就多炒了一个菜。

    晚上陈恪之和覃松雪照例在书房练字,覃母被陈母叫走了。

    陈家已经拉了宽带,可以随时上网。

    覃母双手颤抖地在键盘上敲下关键字。

    但是现在全国疫情遍布,人人自危,出一两例病情已经算不得稀奇,不可能上电视重点报道,只能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

    覃母无比懊悔为什么在覃父走之前不强行让他买个手机。

    那时候的网络并不似如今这么发达,覃母搜索了半天也只有h市出现了疫情的新闻,覃父他们那里不是头一个爆发的,所以根本无从得知患者信息。

    覃父在电话里只说他们学校发现了病例,为了安全起见必须封楼,但是细节只字未提。以覃母对他的了解,事情多半不会那么简单,按照覃父的性格,要是真没事,他一定会解释一大通,而不会像是交代遗言那样把自己的藏品如数告诉了覃母,让她以后卖的时候不要被奸商坑。

    “老陈啊,要不要给大哥打个电话,看看他方不方便打听一下消息?”陈母忧心忡忡的。

    “我试试吧。”陈父说着就拨通了陈建国的号码。

    覃家书房。

    “蝈蝈,我妈妈从来不打牌的。”

    陈恪之看向他,才发现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覃松雪才写了半张毛边纸的曹全碑,字排列得乱七八糟,藏锋也没写好,回锋回得到处露锋,非常明显地心绪不宁。

    “赵阿姨刚才喊我妈妈去打牌,我妈妈从来不打牌。”

    说话的时候覃松雪下嘴唇在抖,好像立刻就会哭出来。

    陈恪之放下笔,搂住覃松雪,亲了亲他眼睛:“球球,乖啊……你哭什么……”

    “今天我妈妈哭过了,她根本没有眼药水过敏,她滴的眼药水……是上个星期我去买的,和她以前用的那个长得一样,怎么可能过敏……”覃松雪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开始一抽一抽的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陈恪之沉默着没说话。

    “还有……我爸爸以前打电话回来都是座机,今天他打回来是用的手机号码,来电显示上面我都看到啦,我爸爸还没买手机,他肯定是拿别个的手机打的……我爸爸跟我讲过,手机打电话好贵,他每次都要走好远去找公共电话亭,今天和以前不一样……”

    客厅里的座机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来电显示器,是前年覃母为了方便回电话装上的,覃松雪今年经常接到覃父的电话,看那个小小的黑白显示屏已经成了习惯。

    “蝈蝈……我好讨厌你们这些大人……有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讲……我爸爸到底怎么啦!我好讨厌你们!”

    覃松雪说完就挣开了陈恪之,蹲□抱着膝盖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小,胖乎乎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地抽,呼吸急促地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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