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照例是花灯满街金吾不禁,不管高门还是小户,家家都要出门去看花灯,走百病。【小说文学网】皇宫里的人虽然不能上街去看灯,但宫里也扎起了无数的花灯,将整座皇城都映得七彩辉煌,供妃嫔和宫女们在皇城内观赏。

    “殿下您看,妾身今晚戴这套头面可好?”赵月兴致勃勃地在首饰匣子里翻着,时不时询问一下对面的齐峻。今晚要走百病,按例大家都要穿白色的衣裳,也不分是妃嫔还是宫女,所以只有在首饰上做个比较了。

    齐峻正在想心事。因为在守岁宴上被夺了风头,叶贵妃这些日子似是十分老实,可是除了叶氏一门之外,他还有更多的烦恼。别的不说,今年自进了腊月就没怎么下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那是有理由的,今冬不下雪,明春这地是必要旱一旱的,这水渠灌溉之事都要着紧起来,否则误了春耕就要耽误一年的庄稼,如今眼看着四夷蠢动,万一打起仗来粮草万不可短缺,那就得从眼下便开始着手,若是真等到仗打起来再去筹措粮草,可就晚了三春了……

    “殿下——”赵月略有些不耐的声音打断了齐峻的思索,他也略有些不耐烦了:“什么事?”

    “殿下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呢?”赵月嘟起了嘴,“妾身方才说,今晚戴这套头面,殿下看如何?”

    齐峻对这些首饰衣裳的事素来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便道:“不错。”

    “殿下都没有看呢。”赵月有些委屈,自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很希望齐峻能看到她梳妆打扮的用心之处。

    “这些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戴哪件有什么打紧。”齐峻真有些不耐烦了,“太子妃,你又不是以色事人的妃妾,何必如此在意?与其想这些,不如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也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赵月顿时红了眼圈:“殿下,妾身是想打扮得齐整些,也是殿下的脸面……”

    “东宫的脸面不靠这些东西来撑。”齐峻叹了口气,“太子妃,你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这些首饰衣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他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这话说出来,“叶氏——宫里的情形,你都知道么?”

    “那妾身该做什么呢?”赵月也很苦恼,“妾身知道叶贵妃得宠,可是,可是皇上的事,妾身也做不了什么啊……”

    齐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这个太子已然做得辛苦万分,但至少他还知道做什么,而太子妃该怎么做,他实在也不知道。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多陪陪母后,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莫要出岔子也就是了。我还有事,一会儿你自去母后处,陪着母后看灯吧。”

    出了东宫,齐峻站在宫门处向前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闪烁的灯火,将整座皇城照耀得如同白昼。既然是这样明亮,皇城里的树自然不能让它光秃秃地亮在灯火之下,凡是道路两边的树木上,都系着彩缎彩纱堆成的花叶,乍一看当真是栩栩如生。就这么一朵纱花,单是纱料就要费上钱把银子,一棵树上数十朵纱花绢花,差不多就是一户农家一年的嚼用,一盏花灯的耗费就更要数以倍计,这一路逶迤亮丽的花和灯,就是上万的银子堆出来的……

    “殿下——”冯恩有些担忧,“此处风大……”

    “去观星台!”齐峻回过神来,拔脚就走。此时此刻,想必也只有观星台没有这样火树银花的吧。

    观星台里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虽然多挂了几盏花灯,但比起各宫的奢华来简直有天壤之别。齐峻一直穿过幽暗的花园,才觉得胸口那口浊气消散了,等到走进内殿的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已经轻松了许多:“又在做什么?没有出去看花灯么?”

    知白正在写字,应该说,凡是齐峻布置的功课,他再不情愿也会老老实实去完成,因此现在这笔字已经能看得多了。听见齐峻进来,他才放下笔,回头龇着小白牙一笑:“殿下怎么没去看灯?”

    “有什么意思,不过靡费钱财罢了。”齐峻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拿起他的功课看了看,“这个来字写得不错,逍遥二字也写得好,比从前强多了。还当你又抱着湛卢呢,没想到做功课还算勤奋。”知白自打“借”了他的湛卢宝剑之后就赖着不还,看起来恨不得都抱着睡觉,这时候居然肯放下湛卢来写字,倒确实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知白倒是一脸正经:“我最近才发现,佛家有云,‘穿衣吃饭俱是修行’,这话委实是有些道理,便是写字绘画,其实也能修行,意随笔动,笔划圆转之时亦是气行周身,同样——”

    “停停停!”齐峻连忙打断他,“听得我头疼。你既是不用湛卢了,我便拿回去了。”他早看见湛卢挂在墙上,这时便作势起身要过去拿。

    “不!”知白一跃而起,一个恶虎扑食扑到齐峻身上,死死箍住他的腰,“殿下,再借我观赏几天吧!就几天就行!”

    齐峻本来也不是真要拿走,强忍着笑正要说话,忽听呛地一声嗡鸣,悬在墙上的湛卢宝剑突然一颤,竟有半段剑身自行冲出鞘外,雪亮的剑锋映着烛光,闪耀着冰冷的光华。齐峻惊在当地:“怎么回事!”

    知白也惊住了,放开了抱着齐峻的双臂,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似的一步步挪了过去:“龙泉壁上鸣——原来真有实事!殿下,这,这像是,像是示警!”

    “示警?”齐峻蓦然一惊,目光迅速一掠周围,拉住知白就往外冲,“示什么警?莫非你这里有什么灾祸?不要多说,先离了这里!”

    知白也是一头雾水,被他拉着一路走出了内殿才反应过来:“殿下,这,这也不是办法啊,总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齐峻现在也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在观星台中会有什么灾祸……这宫里,不过是**罢了……”他在瞬息之间就打定了主意,“很好,正愁没有机会揭破此事……冯恩!”这一次,绝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今夜观赏宫灯最好的地方还是在御花园,赵月和皇后打扮停当,在紫辰殿里等了半晌都不见齐峻过去,只得不等了。因为耽搁了这一阵子,两人到御花园的时候里头已经满是观灯人,皇后远远看见就不禁皱眉:“这许多人——”

    话音未落,猛听里头轰地一声乱了,宫人的尖叫、中人的大喊,似乎还有侍卫们的斥喝,响成一团乱成一团,有的地方甚至有火光闪动起来,好好一个御花园,瞬间就乱成了一锅沸粥。在这锅沸粥发出的声音里,皇后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喊:“太子遇刺了!”

    皇后腿一软险些跌下去,这时候赵月倒镇定些,武将家的姑娘到底身体结实些,拼命架住皇后,对身边的宫人大声喝斥道:“快去前头看看,叫侍卫救驾啊!”

    今夜出来观灯走百病,皇后身边带的都是宫女,这时候御花园里乱成一片,还有人在拼命往这边逃,这些宫女们哪里能挤到前头去,护着皇后和太子妃不被人冲撞已经极好了。折腾了半天,场面总算被控制住了,赵月搀着皇后拼命挤到前头时,敬安帝也已经到了,一群人都围着地上的齐峻。皇后一眼看过去,只见齐峻右臂鲜血淋漓,左胸处衣襟裂开一处,也有鲜血渗出。因今夜走百病,齐峻穿的是一套素色道袍,四周宫人又举着许多宫灯,那鲜血在灯光之下显得格外刺眼,皇后一看那伤处正在心口,顿时耳朵里又是轰地一声,险些就晕了过去。耳边模糊听见敬安帝大吼:“御医呢!快传御医来!”

    “父皇——”齐峻由冯恩和知白左右撑着要坐起来,“父皇母后不要着急,儿臣并未受重伤。”

    皇后听他说话中气还算足,并没有重伤将亡的样子,轰轰作响的头才静了一些,软着脚扑过去:“峻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齐峻用未受伤的左手拉开衣领,拽出一面长命锁来,苦笑道:“幸而戴着这个——”

    敬安帝盯着那长命锁。那是一面赤金祥云纹的长命锁,有婴儿巴掌大小,中间镶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四周还嵌着小颗的金刚石。这东西他还记得,乃是当初齐峻落地之后他叫人制的,这样大小当然不能戴在婴儿的脖子上,是为了挂在摇车上给孩子压命之用,没想到齐峻年长之后竟还贴身带着。细想一想,自己赏给他的东西虽也不少,但这样的贴身亲近之物倒真是只有这一件。

    敬安帝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过不及细想,他就发现长命锁中间镶嵌的那块翡翠已然碎裂,连着整个锁面都向内凹陷,可见受过重击。联想到齐峻心口处衣裳的裂口,敬安帝脸色阴沉至极——若不是齐峻戴着这面长命锁,恐怕利刃就正正刺进他心口了!

    “什么人行刺?”这几个字是敬安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内竟然混进了刺客,侍卫都是做什么的,竟然让太子被刺!”

    “两名刺客都是中人打扮,”齐峻让人扶着站了起来,“儿臣伤了一个,只是猝不及防之下未能抓住。”

    敬安帝阴沉着脸:“中人打扮?好得很哪!”

    “陛下——”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过来,战战兢兢跪下,“臣等护卫不力——这刺客自尽了……”

    “自尽了……”敬安帝一脚就踢在那侍卫胸口,“他自尽了!另一个呢!”

    侍卫不敢答话。这皇城之中宫人何止千百,今夜为了走百病,大家都穿得差不多,若不是这个中人被太子打伤瘸着腿,只怕连这个他们也抓不到,至于另一个,根本连影子都没见过,到哪里去抓?

    “搜,搜他的身,看看究竟是不是中人,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敬安帝呼呼喘了几口气,在王瑾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搜完了,拉出去鞭尸!”居然有刺客混进了皇城,他们今日能刺杀太子,焉知明日不会刺杀他这个皇帝?

    侍卫们连忙滚过去搜身,既要查检是否是中人,自然要把裤子扯下来,一名侍卫拉着刺客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是扯开了,里头紧裹着的一样东西也滚落出来,叮一声落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面小小的铜牌。侍卫不敢自专,连忙捡起来呈给敬安帝,敬安帝厌恶地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铜牌只有桃核大小,顶端穿了个孔,像是本应用绳子串过,一面铸着三个小字:壹壹伍。侍卫将铜牌一转,亮出来的另一面浮雕着一片叶子。跟在敬安帝身边的叶贵妃瞳孔猛然收缩,一张描画得宜的脸瞬间褪了血色,惨白如纸……

    中元节上有刺客行刺太子,并在刺客身上搜出一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这消息虽然上头不许乱传,但当时在旁观看搜身的宫人有多少,怎能压得住呢?还不是像野火般呼地就燎起来了?行刺的刺客确实是个中人,可那身上的铜牌是什么意思?铜牌上铸的是片叶子,叶……这是什么意思?反面的号码是壹壹伍,那岂不是说,这刺客至少还有壹百壹拾四个同伴?是都在皇城中么?

    不过这消息传了两天之后,就没人再传了,因为传消息的那些中人宫女们已然自顾不暇——侍卫们在宫中大肆搜捕,中人们首当其冲,不知有多少被拉走,说是审讯,直接就再也没有回来;宫女们稍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谁知道前头那一百多个同伙里有没有宫女呢?这一切,都起于那行刺太子的刺客,起于那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若是没人行刺太子,没有这块铜牌,大家如今还过得好好的呢,又哪里会有牢狱乃至生死之灾?怨怼的情绪也如野火一般,随着各宫被拉走的宫人哭喊的声音,烧遍了皇城每一个角落。

    两仪殿里,叶贵妃一记耳光掴在齐嶂脸上,胸口起伏:“蠢材!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材!谁叫你在宫里找人行刺的!”

    齐嶂捂着火辣辣的脸:“母妃,我只是让人去杀了那小道士,并没有行刺太子!”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叶贵妃气得两边太阳穴都一阵阵地跳着疼,“随便你行刺的是谁,还不都是一样!”只要能在皇城内行刺,敬安帝就会忧惧,就会疑心,刺杀齐峻还是刺杀知白,有什么区别吗?

    “可是——可是儿子实在觉得那小道士太过碍事……而且,儿子用的人身上绝没有那样的铜牌,那是,那一定是太子做的假令牌!”叶家虽然在宫里有人手,但也不过是几个中人,顶天了买通个把侍卫递递消息,至于叶家的死士,实在还没有这个本事渗透到内宫里来。齐嶂用的这个中人,不过是家中曾受过叶家的大恩,只得拿命来报答罢了,既不是叶家的心腹,自然不会有什么令牌。

    “那令牌是真的。”叶贵妃沉沉地说,握紧了手。叶家的私兵已经建起十年之久,虽然兵士们死死生生换了好几批,令牌却是一直沿用的。一块使用了十年的铜牌,和新铸出来然后做假的,怎么可能完全一样?何况敬安帝在鉴别古物上颇有眼光,究竟是真是假难以瞒过他的眼睛。虽然铜牌上没有写着叶家私兵的字样,但一块已经使用多年又铸着叶片的铜牌,已经足够让敬安帝疑心了,而帝王的疑心,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

    环视已经空了一半的两仪殿,叶贵妃的心直往下沉。这几天,除了中宫和东宫之外,其余各宫的中人和宫女都在大量减少,有些甚至连人手都不敷使用了。她的两仪殿里,连总管内监和管宫宫女都被叫出去讯问过,总算敬安帝还给她留着面子,这两个人最后都活着回来了,但下头的宫人却是被杀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被换上了新人。敬安帝虽然没有说此“叶”即彼“叶”,但显然心里是已经怀疑上她了。一切都坏在这块铜牌上,可是这东西,叶家私兵只要身亡,同伴拼死也会将铜牌收回的,这块编号壹壹伍的牌子,究竟是怎么落入齐峻手中的?难道在西南时,兄长派出的人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叶贵妃越想越是愤怒,越想也越是担忧,总算在敬安帝大肆杀戮之前她已经派人把这消息传去了西南,但愿兄长冷静镇定,处置得当。

    “母妃——”齐嶂宫里的人也被换了个差不多,他顺风顺水了十几年,到这时候也有些慌了,“咱们——怎么办?父皇会不会——”

    “住口!”叶贵妃厉声喝断了他,“你什么都没做,心虚什么?不过是东宫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来陷害我们母子,我们既不心虚,有什么可怕?”

    齐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令牌——”方才母妃不还说那是真的么?

    叶贵妃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把他后半句话盯了回去,自己亲自起身到门口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们的话,这才沉声道:“听好了,犯过一次错误,就不要再犯第二次!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担忧宫内是否有刺客潜伏,妄图行刺皇上!这些日子,你要多随在皇上身边,时时警惕,卫护好你父皇!记着,你所要做的,就是像从前一样,做一个好儿子!”

    这些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叶贵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在袖里的手已经将自己掌心掐出血印来。因为从一开始就比皇后落后一步,她是正妃,而她只是侧妃,因此皇后和齐峻天然就比她和她的儿子站得更高。就为了这一步差距,她努力了许多年。

    刺杀不是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是绝不能在宫内行刺。她手里的人难道不比齐嶂的人多?可是她能做的只是把齐峻逼去西南,让他死在外面。敬安帝迷恋女色、笃信佛道,可并没有对她宠爱到言听计从的地步。说到底,敬安帝还是个帝王,外戚、大位,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她叶贵妃得宠,他就会随便废掉皇后,扶她上位。这些,她早在几年前就看明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齐嶂把齐峻比下去。敬安帝不能随便废后,可是立储却可以立贤,一个宠爱的女人做不了的事,一个宠爱的儿子却能做到,因为那是敬安帝的血脉。这一点齐嶂做得很好,再加上真明子的旁敲侧击,她们母子已经越来越靠近目标了,这一点,从敬安帝始终没有打算把齐嶂分封出去就可见一斑。但是这么多年的努力,恐怕都要被齐嶂这一次冲动毁掉了!

    “要担忧你父皇,却也不能荒废了功课。”叶贵妃勉强压制住心里的怒火,伸出手来替齐嶂轻轻扯了扯弄皱的衣襟。齐嶂还是没经过事,她不能再把儿子吓坏了,“还像从前一样去做就好,记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齐嶂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母子两个正怔怔相对,忽然有个宫女从外头小步疾行着进来,脸上带了喜气:“娘娘,殿下!”

    “什么事?”叶贵妃正是烦躁的时候,险些就要沉下脸来,转眼看见宫女的喜色,勉强压制住了。

    “给娘娘和殿下报喜。”宫女一屈膝,“皇子妃诊出喜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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