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峻看着知白用一把小刀从那一块块龟板上雕出小小的龙头,几段龙身,还有龙尾。(小说文学网)刀法粗糙,只是个形似而已,龙尾雕得跟鱼尾似的,龙身胖鼓鼓活像个锅盖,虽然有爪子,看起来倒像个龟。

    不过这时候齐峻可没有取笑他的心情。观星台的内殿门窗紧闭,天色将晚,殿内越发昏暗。人都被冯恩带着守在外殿门口,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知白将雕好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面前的金盘之中。这本是真明子在道观中用来盛接天上甘露的金盘,径二尺,深三寸,里面盛着净水。龟板雕成的龙七零八落地散着,在水中半沉半浮。知白回手用小刀往自己指尖上一抹,几滴鲜血落下去,滴在龟板上。

    齐峻微微抽了口气。原本漂在水中的龟板竟动起来,仿佛活物一般凑在一起,拼成了一条粗糙的“龙”,不过肚腹滚圆,与一般的龙大不相同。

    “取骊珠来。”知白头也不回地一伸手,齐峻连忙将偷偷从朝冠上抠下来的骊珠递到他手中。自打万寿节之后,敬安帝对这顶朝冠珍而重之,不是大场面不轻易戴出来,如今他病卧在床,齐峻才能将骊珠偷出来。

    知白还渗着血的手指按在骊珠上,噗地一声轻响,一条黑色的光影破珠而出,盘旋不定。知白抬手结印向金盘中一指,乌光疾射入金盘中的“龙”身,啪地一响,龟板雕成的尾巴竟在水面上拍了拍。

    “这是——活了?”尽管早有猜想,齐峻还是骇了一跳。若不亲眼看见,怎能想像死物突然变了活物。

    “此为吉吊。”知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内殿里听起来飘忽不定,“龙头龟身,谓为吉吊,。所谓云从龙,可惜宫中只有龟板,并无龙骨,只能雕成此物了。好在此物亦为龙裔,用来移云也勉强可用。只是终究不是真龙,尽力而为罢了。自此刻起,不得有任何外物打扰,殿下替我护法。”

    金盘里平静的水面开始像泉眼一般冒起一串串气泡,齐峻低头看下去,发现冒起气泡的水面俨然竟是挂在北宫书房里的那幅地图——盛朝国土的轮廓尽在其上,与旁边平静如镜的水面泾渭分明,而龟板雕成的吉吊正处在西北的位置。

    齐峻俯首下望。动荡的水面不再能照出人影,反而水中像是渗了墨一般,现出一块乌黑。他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那龟板雕成的吉吊正在缓缓移动,且随着它的移动,水中那块乌黑的痕迹也同样缓缓南移。齐峻这才明白,知白说是移云,则这块乌黑便是压在西北一带的厚厚雨云了。他抬头看看知白,知白双目微阖,两手上下虚握,额头上汗珠一层层地渗出来,又顺着颊侧滚落,极是吃力的模样。齐峻目光扫过他虚握的双手之间,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只觉他双手之中似乎包了个无尽的漩涡,侧耳细听仿佛还有呼呼的风声传出。

    吉吊自西北缓缓移动,拖着那块乌云横穿地图逼近东南,眼看已然到了海岸线上,忽听殿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齐峻侧耳细听,只听冯恩的声音不敢高扬:“太子妃,殿下有令,非召不得入内啊。”

    “走开!”赵月却是毫无顾忌,“本宫要见殿下,谁敢拦阻!莫非你这奴才要犯上不成?来人,将他拖开!”

    齐峻蓦然色变,看知白眼皮微微颤动,显然也是受了打扰。他脸上汗珠滚滚而下,虚握的双手也颤抖不停,仿佛双掌之间不是虚空,而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吉吊已然大半个身子出了海岸线,正要将那块雨云拖往深海。

    此刻正是成败之关键,齐峻放轻脚步往殿门走去,想要阻拦赵月。可是他尚未走到门口,紧闭的大门已然被哗啦一声推开,赵月的声音毫无遮掩地传进来:“殿下!殿下您在哪儿!”

    齐峻几乎想暴吼起来让她闭嘴!寂静的大殿之内,赵月的声音特别显得尖锐刺耳,背后的知白突然噗地一声,齐峻一回头,正好看见一口鲜血直喷进了金盘之内,知白双手猛地握紧往前一送,随即便无力地张开。殿内陡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四周的陈设都被刮了下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齐峻被风刮得几乎立脚不住,狠命抱住了殿里的立柱才站稳脚跟,就见知白已然失去知觉像个稻草人一般向后仰倒,被风直刮了出去。

    这若是撞到墙壁上——齐峻顾不得多想,撒手松开立柱扑上去,抱住知白蜷成一团。只听一声闷响,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撞得齐峻胸口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出血来。幸而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四面长窗全被吹得东倒西歪,风也就停了。齐峻半晌才喘过气来,低头看看怀里的知白两眼紧闭,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门外的赵月也被风吹得从台阶上直接滚了下来,一个被风刮出来的杯子正好落在她头,砸得她头昏眼花,好容易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急忙就想往殿里走:“殿下,你在做什么!”

    齐峻勉强站起来,沉着嗓子低吼:“冯恩,去请御医!”

    “咳咳——”不知是不是他站起身的动作颠到了知白,知白咳嗽两声,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殿下,不必请御医。”

    齐峻只觉得他的声音弱得跟小猫叫似的,心都揪了起来:“你伤到了,请御医来诊诊脉开个方子调养。”

    知白苦笑一下:“折损修为,非药石可补,让我好好歇歇就是了。”

    齐峻觉得怀抱里的人轻得像纸片似的,唯恐再来一阵风会将他刮跑,连忙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好好,我这就送你去歇着——”抬头一瞧,整座大殿好似被抄过似的,哪里还能住人,“去东宫,这里让人好生收拾收拾才成。”

    “殿下!”赵月刚进内殿就听见齐峻说去东宫,抬眼便见知白躺在齐峻怀里,露出来的侧脸俊俏精致。赵月只觉得仿佛有一把火直烧到脸上,声音不自觉地又尖锐起来:“殿下,你在做什么!”

    “住口!”齐峻的脸阴沉得可怕,“冯恩!将今日擅闯观星台的宫人全部送去浣衣局,你们居然让人闯入内殿,也全部去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殿下!”赵月又惊又怒,浣衣局又苦又累,她今日带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大宫女,全部送去那种地方,让她去用谁?太子妃身边的人统统被罚,这脸面又要往哪里搁!

    “殿下,妾身不过是想来看看殿下,听说殿下在太医院取了药,妾身怕殿下有什么不适——”赵月拦住齐峻,看着知白头靠在齐峻肩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不由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伸手指着知白,“殿下这是做什么?这,这是伤风败俗啊!”

    啪!齐峻忍无可忍,一手抱着知白,一手腾出来闪电般掴了赵月一记耳光:“闭上你的嘴,若是不知如何谨言慎行,就回娘家去再好好学学规矩!”

    这一耳光抽得并不重,赵月脸上只是起了浅浅一个红印子,然而这一巴掌的含意却将她吓住了:“殿下你,你——”贵为太子妃,却被太子抽了一记耳光!而且齐峻的话是什么意思?送她回娘家去学规矩?太子妃入宫便不得再回家,送她回娘家,便是说要将她休弃吗?

    “所有的人都听着!若今日之事有一字半字流出,就休想活命!”齐峻满脸戾气地扫视四周,赵月带来的宫人正挣扎哭喊着不肯被带走,此时也被他吓住了。虽然浣衣局苦累,可只要活着,说不定哪日太子消了气,太子妃还能将她们要回来;若是死了……那就只有阎王殿可去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消了声音,老老实实被拖了下去。

    齐峻抱着知白就走,冯恩一路小跑地跟着,观星台的园子里只剩下了赵月独自站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脸,怔怔看着齐峻和知白上了辇车离开,只觉得吹过来的夜风冰凉刺骨,吹得她连心口窝都冷了。

    仙师为西北暴雨作法,心力交瘁病倒的消息在宫里风一样就传开了,过了些日子西北急奏,暴雨一路向东南而去,西北顿时晴朗,虽有洪水,却尚未酿成大灾。

    这封奏折一入京,满朝哗然,敬安帝亲自来东宫探望知白,又敕令必须马上修好观星台,要比从前更精致,且又旧话重提,要封知白为国师。

    赵月自打那日从观星台回来,就被齐峻以养病为借口关在了房里,她身边的心腹宫人都以照顾不周的罪名被贬去了浣衣局,如今是文绣带着人伺候她。说是服侍,其实就是软禁,她有天大的火气也只能在屋里摔几个杯子发泄,等到听说了西北的奏折,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撞了什么,顿时再也没了闹腾的底气。

    文绣捧了一碗药进来,看见赵月坐在榻上发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太子妃,该用药了。”这药里没什么东西,不过是当归阿胶之类的补身药,不过格外多加了三分黄连,是齐峻特别吩咐的,要给太子妃“去去火气”。

    赵月看着那碗药,恨不得把它泼到文绣故做恭敬的脸上去。只是她不敢。自从入了宫,皇后虽然时常对她发脾气,但毕竟是自己儿媳妇,有什么好东西也想着她;齐峻更是对她一直宽容,即使后头进了两位良娣,也总是抬举着她,所以她真的不知道,齐峻竟会拿这样的雷霆手段来对付她。如今心腹宫人被贬,自己被软禁,她才真的有些怕了,害怕中又有些伤心——她的父亲在边关浴血奋战打了大胜仗,为什么齐峻竟然不念这情分,要对她如此狠心!

    “太子妃还是快些用药吧,不然若身子不适,这伺候的奴婢们又要得罪了,少不得还要打发几个去浣衣局。”文绣心里实在痛快,之前被一顿板子打得爬不起来,让她丢了多少脸面,如今也轮到赵月了。

    “殿下在哪里?”赵月到底还是捏着鼻子把那一碗苦药汤子灌了进去,强压着火气问文绣。

    “奴婢如今只管伺候太子妃,并不知殿下的行踪。”文绣不冷不热地躬了躬身,拿着药碗出去了。听着屋里摔东西的声音,她忍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将空碗交给小宫人,顺口问道,“殿下还在仙师房里?”

    小宫人摇摇头:“不在——”

    文绣立刻就加快了脚步。来看管赵月固然痛快,可是也减少了她在齐峻身边伺候的机会,再加上这些日子齐峻总在知白房里,现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她该换一身衣裳过去伺候,免得带了一身的药气,至于过去了说什么——嗯,就说太子妃又在发脾气好了。

    “殿下去观星台了。”小宫女的后半句话让文绣猛然停下了脚步:“去观星台做什么?”

    “观星台修缮好了,殿下就送仙师回去了。”

    “那——殿下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奴婢听见冯内监吩咐将晚膳送到观星台去……”小宫人嗫嚅着,眼看文绣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后半句话就咽回了肚里。

    文绣不由自主地抬头向观星台方向看过去,殿下到底天天跟仙师在一起做什么,难道就不嫌腻烦吗?算算他已经有一两个月不曾进过太子妃或是良娣们房中了,难道殿下就不想……

    齐峻可不知道文绣正在计算他的房事频率,知白在东宫里养了十几天,还是病怏怏的看着苍白如纸。观星台已然修缮完毕,比从前更精美,也就越发显得知白更病得可怜。

    “还是叫御医来诊诊脉吧,就说是元气耗损,那用药不也能补补元气吗?”齐峻怎么看怎么觉得揪心,“宫里别的没有,百年的山参有的是,难道也没用?”

    知白蜷在被子里,都快到三月了,他反倒畏寒起来:“百年山参并无灵气,若是有千年的还好些……”

    “叫殿中省想办法去找!”齐峻立刻转头吩咐冯恩,“找人去东北山中挖参!若有有人得了,必定重赏!”

    冯恩赶紧去传话。知白陷在被子里笑了笑:“千年人参可遇不可求,不必劳师动众了,我慢慢养养,再修行起来就是了。”

    齐峻只觉得暴躁:“若不是赵氏,也不至于此!”

    知白半阖着眼睛:“逆天而行,总要付些代价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颇觉得自入京以来有些蚀了本。星铁、湛卢、射日镞,自此而得的修为统统没有留住,反而将从前山中修行的元气都损了不少。

    齐峻觉得知白的轻叹像根线似地拉着他的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要说话了,好生养着。我已叫人到各处去寻灵物,若能得几样真的,也对你有补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若不然——我设法送你去父皇身边?你不是说过父皇的龙气对你大有裨益?”

    知白仍旧懒洋洋地摇摇头:“眼下我有些虚损,也无法打坐修行,便是陛下那里有龙气,我也无法吐纳吸收。何况陛下现在——”

    “现在怎么?”

    知白停了一下,往被子里缩了缩:“没什么,有些冷。陛下是水德,其龙气偏寒,于我此时并无甚好处。”

    “那要如何是好?”齐峻真是没了主意了,“射日镞为何不戴了?”

    “太过霸道。”知白半闭着眼睛,“之前我无恙时自然压得住,眼下却是不成了。”

    “就再无办法了?”

    知白嗤地笑了一声:“办法啊,恐怕只有双修之法了。”

    齐峻一怔:“双修——之法?”

    “嗯。”知白漫不经心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双修乃是二人元气共享共行,若说我此时耗损太过不能自行修习,还是双修为最妙,合气之时道侣之元气运行周天,亦可携我之元气同运,我便不必自行修习也可有所补益了。”

    齐峻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只有双修之法?”

    知白又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道:“眼下我只能想到此法,若不然,倘有千年人参灵芝服下也可略有补益,再不然,就只得慢慢休养了……”

    齐峻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既这样,我从宫人中寻一个与你!”

    知白诧异地睁开眼睛:“殿下且慢!我此刻所需乃为阳正之气,陛下因是水德之身尚且不可,若宫人皆是女子,天生便是阴体,双修亦是无益。”

    齐峻傻了眼:“如此说来,你是要——是要与男子双修?”

    “嗯,男子为阳,若要增补阳气,自然只有与男子双修。”知白说了这几句话就有些气喘,又闭了眼睛,把自己蜷得更紧一点。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他的手,触手冰凉。他再摸摸知白的手臂脸颊,也都是一样的凉,不管放多少炭盆暖薰都是无用,就是捧着手炉,知白身上也一样是凉的。这些日子在东宫里,他睡着的时候呼吸轻浅,身上又凉,齐峻有时候简直都怕他已然没了呼吸。

    知白又把脸往被子里藏进去,身子渐渐发起抖来。齐峻顿时一阵紧张:“怎么了?”

    “没什么——”知白有气无力,“这是寒气太重,白日里可晒晒阳光补充阳气,入夜了自然要厉害一些。殿下去休息吧。”

    齐峻眉头紧皱:“冯恩,去多取几个手炉!地龙也烧旺些。”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夜间不曾在知白房里呆着,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毛病。

    冯恩一会儿就送了四个手炉来,全塞在了知白脚下,地龙更是烧得殿里发热,只是他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显然这些都全无用处。齐峻略一犹豫,掀开被子钻进去搂住了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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