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岭南道武夷山麓紫屏峰顶。



    是夜,星隐月沉,不见云缕,山顶之处视野最是开阔,却不想茫茫苍穹间,尽是一片仿佛将直沉入眸无尽墨色,当是世间最为肤软脂腻的柔荑将一方珍品延圭墨细细在甘泉水中研磨晕染开,这才化成一砚仿佛可以沉沦的深邃。



    说来也奇,这紫屏峰顶素来杳无人烟,自无灯烛之类引火之物,遥遥穹顶间亦无星月熹光,只有几丛刺红花耷拉着,又无处借光影以衬其鲜。可此处却是一片清明,躺着的青壮汉子与站立的中年人身形清晰无比,一横一竖,却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简约美。



    “……之前就很想问,你到底比我大多少?”



    莫名其妙的发问,更不合时宜地从明显是战败者的汉子口中以这种毫无敬意的口吻问出,常人听来似是有些不服气的意思,而中年人却只是淡淡一笑,抬眼东望道:



    “我死之时,你应有耄耋之年了。”



    汉子微一皱眉,心中不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反唇相讥道:



    “怎么,我们敬爱的杨大盟主只舍得护这大唐武林百余年而已吗?您这么‘短命’的话我们可要哭死了呜呜呜……”



    中年人没有回应汉子言语中的刺意,手扶腰间长剑,闭眼一笑,品味着夜岚梳过须发的清泠滋味,缓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笑。”



    汉子不愿再进行这云遮雾罩的朦胧对话,一使劲坐起身子,也向着东方未见晨曦依旧灰蒙蒙一片的天际看去,看了半天发觉索然无味,便趁着这恍惚劲头看向那几丛刺红花,喃喃道:



    “九十四招……老头子,你给我透个底,我这身手在你看来,可入得了乙等之流?”



    中年人沉吟良久,眸珠微垂,徐徐道:



    “……可入得上甲之流。说实话,若非你出世以来未曾枉杀无辜,剑指百姓,单是你的魔门身份,便足以成为我辈正道日后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今夜之战,我本该为正道表率,除去你这武林隐患才对啊。”



    汉子嘿嘿一笑,似乎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位武林绝顶心中占下这么大的分量,却无半分之前险些命丧黄泉的后怕,不由得支颐展颜道:



    “可你还是把我这个隐患留了下来……老头子,给我解个惑呗,我那一手‘虫蝍御力’的功夫,素来对付各门兵器大家最是吃香,怎地今日碰上了你,却是百试不灵,落得一手空空了?”



    中年人有些不满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别叫什么老头子,我哪有那么老!关于破你功夫的法子么,你且附耳过来……”



    “大半夜山顶上哪有什么人,有什么好防着的……”



    汉子一脸不屑,但还是稍稍把头偏了过去。



    一阵窃窃私语,确实未引来什么活物,然而这突兀的安静却让夜色多了几分魅灵意趣。



    “……你可真是个变态。”



    “武学上的?还是人品上的?”



    “……我很想说都是,可你毕竟留了我一条命。”



    “想报恩?这可不像一个魔门中人该说的话……这样吧,若是你将来也遇上这种情况,也留对面那个不长眼的小子一命,这样如何?”



    “看我心情吧。”



    “如此,那便多谢了……”



    此间夜风依旧清朗。



    ……



    经脉丹田,犹如海池江河,在四肢百骸构筑的高山河谷间奔涌反复,练武之人,既需外技,亦重内炼,打熬筋骨,运转内息,则其体内经脉丹田愈发畅通深厚,可以涵养真气,以化内力为用,得使一日练可作百日功,武道造诣进步神速。



    然此间利弊相依,祸福并存,经宽脉广神完气足,可以使内息运转如江河奔涌无受桎梏,然一旦受外力侵损,便是山崩道毁,江河恣流之态,届时气血逆涌内息相冲,便非是呼吸之间即可愈合的内伤,若无数日调养,再难以恢复。



    此刻杨暾体内,正是这一副惨状。



    名剑鹿钟被随意弃掷在一旁,虽然已脱离了裴玉盛的指力遥控,但被反复折磨的剑锋已然消却了大半寒芒,此时如一把虽无锈迹却伤痕累累的残破铁器般被弃如敝履,而不远处它的原主——杨暾疲于调复真气梳理心脉,听到老者的发问,不由心中一愣,艰难抬起重若千钧的头颅,满眼困惑,不解为何在这生死攸关时刻,裴玉盛却为何似是要摆出一条生路给自己,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是一大口血呛出,再不敢多想什么,挣扎着便去摸那剑柄。裴玉盛叹一口气,缓道:



    “……罢罢罢!今日老夫便给你开一道生门,也算报了你祖父当年于我的恩情。这杨氏剑法的真意,当年还是你祖父口传与我的,你且听好,若是能用出此分意境,便有机会能破老夫的功夫;若是不能……我想杨老盟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后辈会是如此平庸之辈。”



    裴玉盛说话间敛了功夫,负手于后,那一身血性暴虐的气势又重归平和慈蔼,这陡然变化令得一旁无处插手心急如焚的王凡不由脑后一凛,一股恶寒遍布背脊,哪怕是他也能感触到这老者实力的深不可测,喉间一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而一旁持剑警立,运转剑心已入澄明之境的赵青遥,此刻也从剑痴的状态中恍惚一阵,一滴冷汗自四泻的乌发中不为人知地迅速淌下,在青衣之上泅开一痕深色印记。



    “杨氏剑法,守正出奇是为其旨,老夫知道,你们爷孙两个为了完善这门剑法,老盟主是走遍了中原武林的名门大派,你是更绝,全天下也不管正道魔道、中原胡疆,连一些犄角旮旯都快断了传承的小法门都不肯放过,甚至我记得你当年连我牵机门的后山都想闯一闯……”



    “……前辈说笑了,杨氏剑法以中正为本,纵然小子有心,却也无力对祖父设下的此间樊笼大刀阔斧一番,这十几年闯荡下来,也不过在数量上胜过祖父两三门而已。”



    杨暾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虽然体内经脉流通仍是一塌糊涂,但好歹能勉强接起循环连通,算是为这幅不堪重负的身躯续上了气力。裴玉盛瞥了一眼杨暾手中虚握的鹿钟剑,不屑冷笑一声,傲然道:



    “小子,我且教你个乖:老夫这手‘虫蝍御力’的功夫,既是以指力灌注真气,每根指头皆可作百兵之用,如同虫蝍百足般如意自在,用出来时肉身可以胜金铁;亦是能以指力贯通兵器,甫一相接,哪管你什么剑圣枪仙,再难爽利御掌手中物器,哪怕是遥递劲气,这指力亦可如跗骨之蛆般纹波互递,反震回去,正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法门。所以老夫劝你,莫再想那些个取巧的法子,好好想想,当年你祖父凭什么凭着手中一柄数尺精铁,竟能在百招之内胜了这天克兵器一脉的武功?你们杨氏剑法的‘守正出奇’,又到底能练到什么地步?”



    杨暾闻言却并未露出困惑思考的神色,反而是苦涩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呸”的一口吐掉嗓子里又冒上来的污血,自嘲道:



    “何须裴前辈解惑,这剑法玄妙处我自是知道的:虽说是守正出奇,但无论是分隔这正奇二字还是以正为本以奇为技,皆是难成大器……我曾听闻祖父晚年剑法圆满,剑意中早已无了正奇之分,一招一式来往吐纳间,尽是平生所修武学融会贯通,百川汇流的大成之姿,一剑出则面前无人可以立足……但这哪里是我这榆木蠢材此时便能达到的境界呢?”



    裴玉盛闻言爽朗大笑,捋须道:



    “说的不假!你祖父剑法大成之后,虽说老夫我再无缘与其一战,但即使那些年他隐遁山林,却还是有些许传说留了下来,其中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无疑是他上蜀山请战一位剑道宗师的事迹。”



    说到此处,裴玉盛特意停下来瞅了一眼一旁的赵青遥,却只见那个绰约若仙人的男子只是稍挑一下白眉便再无什么神色,不由感叹道:



    “……不愧是仙门蜀山,堂堂武林盟主约战之事竟也似是未曾放心上……当年你祖父上蜀山问剑,与那位宗师彼此都各出了一剑,结果虽是你祖父轻伤败北,但江湖上传言,那宗师对祖父那一剑的评价,竟是不知从何而起……既像是西北斥音派的问霄披羽剑,又像峨眉白猿二十四剑,竟还似是有些佛门楞伽伏虎棍法的无俦棍意。你祖父大成的杨氏剑法,是各门各派武功浑然一体相互裨益,纵使天才如他,也只在老年方悟得这层境界,我又怎会让你在此刻便进境至此?也罢,多说无益,老夫便再赐你几招,能否通悟便看此刻了。”



    说话间,裴玉盛再度列起阵势,屈爪微蹲,腿肚处乍紧乍松间,一道虚影便气吞山河般袭向杨暾!好在汉子块头虽大心思却不粗犷,说话时刻未停止过梳理脉络,真气聚集蓄势待发,眼见强敌近前,此次倒也学了个乖,剑尖一挑一抖,霎时之间一道道银亮连成一大片雪霰似的剑光,洋洋洒洒又不无凶冷落覆而来!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青遥见此状却是微微一笑,心中道一声好,只见杨暾撩拨剑意的同时,脚下却是再度运起七星步法,亟待后撤。缘是这一连串看似可怖的剑光,只是杨暾为了迷晃对手使出的伎俩,他自知难以匹敌那神异莫名的功夫,只得使巧退避。却不料裴玉盛眼光毒辣,见杨暾舞剑时腕处虚凝未尽气力,剑招看似华丽却虚浮不堪无落实处,便知这不过佯攻之计。眼看杨暾仍然选择取巧,裴玉盛不由得心头火起,脚下动作更甚,一闪身撞入那阵剑光之中!



    只见裴玉盛厚大手掌左右拨转格挡,一连串碰撞声响起,那剑光又如先前一样被悉数挡开,而此刻杨暾却还未来得及完美运起步法,眼见佯攻之计不成,只得被迫抽剑,用出南方许氏一门的“云出岫”剑法,此剑法仍是以取巧为主,长于觅人空挡破绽长直而入,闪转腾挪灵活若猿,其间少有与对手兵刃相接的招式套路,本是极为适合对战“虫蝍御力”的遥控法门。



    然而这一老一壮之间,终究是差了几十年的道行,纵然杨暾有心闪躲,裴玉盛那双厚掌却也不会给他机会,甫一相接,这绵厚掌力便似是在剑上生了根一般,再难甩脱。而这便苦了杨暾,且不论裴玉盛双手翻转间源源不断深若渊海的内力递送,只此一刻,他才真真正正领悟到这“虫蝍御力”的恐怖:裴玉盛十指粗胖看似伸展不便,此时却如一位久负盛名的宫廷乐师一般,仿佛正在一架无形鹤轸之上凭空拨奏着一曲杀意喷薄的古行军曲,托擘抹挑,吟揉绰注,令人防不胜防!



    每根指头其上贯通指力又各不相同,随心意生发,时而食指作剑刃长刺而来,时而小指化尖钩阴毒撩袭,甚至双手粗短的大拇哥,也有如两枚镇海金印,觅空便让的杨暾心穴之处着实挨上一记,直按得他是心血翻涌,咳血连连!



    除过这一遭,“虫蝍御力”的遥控法门亦是让杨暾叫苦不迭:剑意再难顺心而法,点刺劈划间犹如有数道无影丝线钩控住鹿钟,从剑身至剑柄,再没有一处能让他安心顺意地使用,每一次出手都受得各方桎梏,令得杨暾还要时不时注意这手中相伴长久的利器在某一刻会调转刃锋直指自己咽喉,可怜这名意清远的剑器本身,此时却是一副仙鹿遭擒,古钟幽锁的悲哀惨态!



    眼见裴玉盛攻势愈发凶狠而杨暾却被压制得惨不忍睹,双方差距愈发拉大,王凡心中愈紧,想上前助战却深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将眼光怯怯放在赵青遥身上:



    “敢,敢问这位……赵先生?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抱歉,我出不了手。”



    饶是赵青遥这样心思纯明的剑道痴人,也能猜出王凡此番发问意欲如何,但这位名不外露的蜀山大弟子对此也只能告一声歉而已。王凡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只道是那位看似平常田翁的老者,其实力之强横饶是眼前二人双剑合璧亦难以匹敌,心下暗道不妙,正意乱神忙时,却听得赵青遥空灵飘渺的声音传来:



    “不是我与杨大侠二人合力不能退敌,若我运转澄明剑心至极,哪怕裴前辈以御力的法子硬接我这一道剑气,就算他能成功反震遥控,自己也是要吃不小的亏,这便是一力降十会的办法……然而现在,他们二人间比斗已至酣处,裴前辈攻势凶猛不留余地,招式之间连环相扣锋芒毕露,而杨先生看似被死死压制,但他恪守杨氏剑法中正之理,虽然狼狈,但也能将将护住心脉肋下,裴前辈想要取胜也难以速成。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剑来掌往已趋平衡,但只是如尖顶之木,满杯之水,脆弱不堪,此刻若稍有外力干涉,平衡便一触及崩,到时候木毁水溢,便不知是何等惨烈——”



    然而正在此时,只听裴玉盛忽然大喝一声:



    “且住于此!”



    左右十指相错间,一连串铛声响起,随后数道衣衫皮肉同时绽裂声石破天惊般炸起!



    “杨兄!”



    一撒殷红溅起。



    好似那一夜山顶的刺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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