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很少有人能说的清楚,所谓“无名巷”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有人说,是因为先人们取名时实在想不出来好名字所以就干脆起了个“无名”;也有人说是因为那座属于道门的北灵观的大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所以才叫了这么个名字。



    反正没念过书的人不会想这个事,念过书的人踅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找谁要这个答案。



    乡塾上每次换一位教书先生,就都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去请教,各有各的意图,但结果却总是如出一辙,那些个教书先生往往研究了半天,最后给出的答案都是各说各的道理,莫衷一是。



    最不一样的说法,是那位如今小镇公认最有学问的崔先生给出的,当初被问及此事时他只是略作思考,然后就笑着说了一句,“都对,也都不对,对与不对,得看问的人是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么看起来有些潦草的一句话就算是把人给打发了。



    有人说崔先生这是耍赖,也有人说崔先生学了佛门手段打了个机锋,但不管旁人满不满意,反正那位读书人再听见有人议论时就都只是笑一笑了事,从无辩解。



    ……



    此刻,在这条名字由来众说纷纭的小镇无名巷内,那座方位恰巧与坐落在小镇东北的乡塾的位置相对的北灵观门前,红色斗篷罩身的明艳少女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单手持剑,剑锋直指对面那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公子,剑身锋锐,寒气逼人!



    少女先前好像听小镇李氏的人简单说过,眼前这个眼睛不老实说话也不太干净的富贵少年是水岫湖的宗主独子,姓柯,叫柯玉贽。



    同样作为仙家弟子,少女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那个水岫湖的名声,是个山门开在天下九洲最西南金钗洲的仙家门派。



    水岫湖历来姓柯,从没有外姓人当过一宗之主,宗主之位跟天下大多数王朝正统的皇室帝位一样从来都是由一脉相继的柯氏子弟继承,父传子,子传孙,千秋万代,子子孙孙。



    如今的水岫湖当家宗主名叫柯万庭,范围放大到天下九洲之中不算很有名,但在西南一隅的金钗洲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



    这位柯宗主还有个算是比较出名的原因是江湖盛传他成名半生,当了一宗之主的年头也不算短了,但时至今日仍旧只有一位夫人,不纳妾也不养外室,夫妻恩爱得很。



    所以在那金钗洲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打油诗是这么说的:天下西南金钗洲,江湖纷乱百九流,修行有成人无算,水岫深情砥中流。



    又因为水岫湖那位颇受荣宠的宗主夫人自打登进柯氏门楣以来这许多年间就只生了一个儿子,自然可想而知这位身为水岫湖少宗主、板上钉钉下一任水岫湖掌权人的富贵少年在讲究一姓传承的水岫湖会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地位?



    但即便如此,少女拔剑出鞘依旧毫无半分犹豫,眯眼看着对面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如同看着一个死人,“你说我要是在这里砍死你,算不算坏了圣人规矩?”



    对面,那个少年和跟在他身后的年迈老妪一起转身,少年自然而然就是被老妪护在了身后。



    柯玉贽对于少女杀气四溢的威胁毫无怯意,笑了笑道:“姑娘何必如此?在下只是倾慕姑娘貌美,颇有爱慕之意,难道还犯法了不成?”



    少女微微皱眉,手中一柄八面长剑寒光闪烁,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但还是耐着性子给了一句:“所以就凭你所谓的爱慕之意就可以随意出言调戏旁人?我是有修为在身的,心耳不顺还能拔剑,可如果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呢?你是不是就打算抢人了?”



    锦衣公子柯玉贽还真就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认真道:“若是能如姑娘一样惊艳漂亮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我水岫湖虽不算最顶尖的仙家但也不是太差,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姑娘能跟着我,虽然我不可能给这样的女子一个正室的身份,但哪怕是个妾室或者是通房,难道不也应该是她的福气吗?”



    少女头一次听人当着她的面把欺男霸女这件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由地眼中冷意更甚,语气冰冷地说了一句:“所以如果我现在能砍死你,那就是你本事不济,不在乎谁有道理。”



    对面的少年闻言直接笑了,“当然。”



    手提长剑的少女话到此处并没有直接动手,她定定看了眼对面主仆两人,那个少年仅仅是从早已做好动手准备的老妪身后探出来一个脑袋,再看这主仆二人的前后动作和摆出来的架势,更像是……早有准备!



    她凝眉仔细想了想,随后反倒是收回了剑锋直指对面的古朴长剑改为提剑在手,随后再次问了一句:“直说你的真实目的,虽然我看你很不顺眼,但我不想打一些莫名其妙被算计的架!”



    躲在老妪身后的柯玉贽闻言先是双眸微微一亮,随后又有些头疼,他笑看着对面那个少女,问道:“就不能真的当我是个登徒子?”



    少女有些烦躁,“不是不能,是不只能。”



    “行吧。”柯玉贽抽了抽嘴角,想了想之后又开口道:“姑娘你应该知道那把刀的所在了吧?若在下猜测不错,姑娘是不是还有意想要入手那把刀?”



    “就因为这个?”少女似是恍然,好看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明悟。



    江湖人混江湖,确实很少有谁是真的因为所谓单纯的低级贪欲,有些事需要理由,有些事只靠一个猜测就够。



    “不够?”柯玉贽笑着反问了一句。



    “够了。”少女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再无犹豫,手中那柄剑身八面的冷冽长剑迎风上挑,一道似有若无的凌冽剑气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迎风暴涨直斩对面二人!



    少女出手干脆凌厉,毫无拖泥带水,剑气透剑而出的一瞬间,一声嘹亮的龙吟声响彻整个无名巷!



    与此同时,对面那个面色平静、无声无息的年迈老妪在少女动手的一瞬间,伸出一手向后将她负责保护的那个少年一把推出两人之间的战场,另一只手捏指掐诀,一道护身罡气瞬间成型,如同一面墙壁挡在那劈斩而来的剑气之前!



    两道劲气想交的瞬间,如有金铁之声!



    还不等那老妪彻底解决那一道剑气,那个持剑在手的少女举起长剑飞身直刺,锋锐无匹的剑尖在那一道剑气几尽尾声的瞬间直刺在那面罡气墙壁之上。



    那老妪此时微垂的眼眸才微微抬起,看着对面那张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她眼中闪过夹杂着一缕厌恶与阴毒的阴沉之色,张口说话,刺耳难听。



    “小姑娘,今日这一场已经算是坏了此地圣人定下的规矩,真要讲起理来,算是我家少爷挑衅在前,而你是动手在先,谁都不占便宜!老身劝你一句,若你能放弃那把刀还有那个少年,那么咱们可以就此作罢,否则就莫怪老身不讲情面了!”



    听着像是好话,偏又绵里藏针!



    持剑前刺,与那老妪形成僵持的少女闻言瞥了眼对面这个一脸阴森诡异的老妇人,毫无惧意,她面无表情语气淡漠给了一句:“本姑娘命好,从小到大,还从没有被人威胁过!”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那老妪脸色阴沉,念叨了一句“不识抬举”,同时空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身后再次掐诀,一道充斥阴森气息的气机在手中瞬间成型,她前踏一步,手中气机直直朝着对面那小姑娘的脸上砸去!



    如此手段不可谓不阴毒!



    少女见势也不慌张,顺势后仰下桥,手中长剑上划,在那老妪身前的护身罡气上留下一道莹白的剑痕,她空闲的左手单手撑地,借着下腰的动作双脚顺势离地,左脚直踢那老妇人前伸的那只手肘!



    这一脚势大力沉,如果踢实的话则那老妪必然得断一只手臂!



    老妪见状,掐诀捏罡撑起罡气护身的那只手臂握拳后撤,再一拳砸在少女而上踢来的脚掌之上。



    少女由此借力后撤,几个空翻之后,与那老妪拉开一段距离。



    如此下来,两人有来有往三四个回合的近身缠斗几乎只在片刻间就已完成,但双方又明显都未尽全力。



    至于结果,则是算那老妪略占上风。



    富贵公子柯玉贽此时老神在在就站在两人交战场外,他找了一棵就种在无名巷路边墙根下的白杨树,然后单脚撑地斜靠在树干上,另一只脚随意搭在撑地的那只脚面上,手中轻轻摇晃着一把摊开的折扇。



    看到两人对招暂告段落,他笑眯眯看着那个微微在地上捻了捻脚尖卸力的美艳少女,笑道:“姑娘,谈买卖要讲诚意,所以在下不妨与你明说,因为这盐官镇朱氏的原因,我水岫湖已经招惹了一批剑修,所以其实我并不想因为今日之事再得罪另外一波剑修。”



    说话间,柯玉贽吧嗒一声合上手中那把摊开的折扇,随后他抬手用扇子轻轻磕了磕鬓角,继续道:“我大约能猜到你是出自西河剑宗门下,但并不是很能确定你究竟师从剑宗内的哪位剑仙?但单看方才你与辛嬷嬷之间的简单换招,不得不说姑娘造诣极高,得天独厚,想必你师从贵宗的名宿前辈辈分不低,不然不至于如此年纪轻轻就能与境界高出自己许多的对手打的有来有往。”



    “所以从这几点上来说,在下其实也不太愿意与姑娘为敌。”



    柯玉贽手握折扇双手抱拳,认真朝着那个少女拱了拱手,笑道:“故而你我不妨打个商量,只要姑娘放弃对那把刀的想法,同时承诺不插手盐官镇后叙的事情,则在下愿意与姑娘讲和,并且还可以为方才的出言无礼道歉,再承诺送姑娘一份厚礼作为赔礼,条件随便姑娘提便是,如何?”



    那年迈的老妪站在不远处,闻言侧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她皱眉仔细想了想,眼神中有些不赞成,但并未说出口。



    少女从刚才动手开始,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对面那老妇人身上,她静静听完柯玉贽的言语,第一次将目光移开看了眼富贵少年,然后就又转回了目光,随后开口说话时,语气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



    “所以,我不插手后叙的事情才是你真正想要的目的吗?我不管你是真的不知道某些事还是其实有一手算计,既然你说要讲和,条件随便我提的话也可以,我要求你们立刻离开盐官镇,并且不准带走这里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接受吗?”



    从开始就一直面带笑容的柯玉贽在这一刻终于在面上闪过一抹阴翳,他冷笑了一声,看着那少女道:“姑娘难道非要如此强人所难?”



    “来而不往。”少女面无表情。



    柯玉贽摇了摇头,并没有再说话。



    那老妪见买卖并没有做成,自然而然起手,双手在身前交叠,手指掐诀,看着对面那小姑娘道:“既然你如此不通情理,那就休怪老身不讲情面了!”



    霎时间,无名巷内一阵阴风扫过,三人身周的温度都开始缓缓下降。



    少女眯眼冷笑一声,“歪门邪道,胆子不小,你大可试试!”



    话音落下,她手中长剑竖起,剑锋在上,剑柄在下,双手摊开的瞬间,那竖直向上的长剑滴溜溜开始悬空旋转。



    少女双唇微动轻轻念出三个字“剑器行”!



    这一瞬间方圆之内天地变色,原本因那老妪而微微下降的温度骤然拔高,身处其中,如遇暖阳!



    少女身前那悬空的长剑也在这一刻极速旋转的同时一化成三,煌煌然如遇分身!



    那老妇人在这一刻,原本一直显得有些阴森的脸上终于现出了震惊的表情,彷佛那原本褶皱斑驳的皱纹都被拉平了许多,她蓦然转头朝着同样面露震惊的少年公子暴喝一声:“公子退后!”



    同时老妇人再不敢有任何托大,干枯的双手迅速交错掐诀,为求速成防守,双手速度之快隐现残影!



    也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这一刻,少女身前突兀出现一个略显苍老的道袍身影,来人手中拄着一直长长的竹竿,正是那个常年在北灵观中闭关修行几乎从不现身的闭目老道士。



    老道人弗一现身就伸出一直苍老干枯的手掌,双指交错在那悬浮在空中飞速旋转的三柄长剑居左的那一柄剑身上轻轻一弹。



    少女双手动作随之微微一滞,紧接着那三柄长剑复又合而为一,她只得顺势接住剑柄,犹豫一瞬之后提剑在手,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老道人闭着眼睛“看”了眼少女,笑道:“小友天赋卓绝实非泛泛,但以老道看来,今日情形尚未到了要祭出杀招的地步,小姑娘何必如此?”



    少女冷冷看了眼站在远处那个脸色变得有些尴尬的富贵少年,语气淡淡:“剑修出剑,只分生死。”



    老道长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缓缓转身“看”着对面两人:“来这里之前,没有人跟你们说过这里的规矩?”



    那老妇人静静站在原地,又恢复了先前低眉垂眸的样子,倒是那柯玉贽,听见了老道长问话之后犹豫了一瞬便上前一步抱拳道:“后辈水岫湖柯玉贽见过道长,实不敢瞒,来之前都晓得规矩。”



    老道人沉默无语,只是脸色再不复之前看那少女时的和蔼,显得有些严肃意味。



    柯玉贽一瞬间压力巨大,额角隐有汗意,抽了抽嘴角道:“晚辈一时冲动,还请前辈海涵。”



    这是这个自幼身份尊贵,自来到小镇之后从未低头的水岫湖少宗主第一次向人服软。



    老道人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念你年轻,加之今日冲突双方各有错处,今日之事暂且作罢,但……下不为例!”



    老道人说到此处顿了顿,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接着又跟了一句:“包括所有人!”



    语声煌煌!



    小镇范围之内所有身怀修为之人,无论本地还是外乡人,耳畔如有雷鸣!



    柯玉贽恭敬行礼,不敢多说一个字,转身带着那老妪迅速离开无名巷。



    老道人也不管他,转身看着那个一脸平静的小姑娘,笑道:“老道久不出门,倒是不知道公孙先生门下又收了个好苗子。”



    少女手腕一转,提在手中长剑自然而然归剑入鞘,她后退一步拱手抱拳:“晚辈西河剑宗李玉瑶,排行十三,见过陆天师。”



    老道士点头笑着点了点头,道:“排行十三,这么说来,应该还是个小老大?”



    少女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道人转过头又“看”了眼少女,笑道:“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像你师父,小老大当的不差嘞!”



    明知老前辈是在开玩笑,但少女一贯冷清的面庞上还是少有的有些赧然,俏脸微微有些泛红。



    老道人笑了笑,“不差不差,公孙先生当年收下十二娘时曾说过,再收徒弟得按闺女收,而且就只收一个给她关门就行了。”



    说到此处,古井不波的老道人语气有些戏谑,他笑呵呵道:“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贫道看来,公孙先生这是又收了个自己嘛,怎么又是个气不顺就拼命的女子?你明知他们是故意的,不只是冲你也是奔着老道来的,你又何必如此?”



    老道人话语的意思像是批评,但语气却饱含欣赏之意,“以你的修为要使出你家师父的绝学是很勉强的,怎的还不惜自毁根基也要强行施为?若是真出了意外,你师父一来得后悔她因为稀罕你的天赋所以提前把压箱底给你,二来她不得亲自提剑上门拆了老道的房顶?”



    少女并不是愚鲁之人,自然听得出来老道长这一大段话里含着的语重心长,于是恭恭敬敬朝着老人拱手抱拳行了一礼,随后才道:“晚辈只是觉得,行走江湖不能时刻都靠着师门余荫,也不能处处都赖着长辈照拂,总有人力不能及之处,彼时再靠自己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道士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倒也是个明白姑娘。”



    话到此处,这位坐镇小镇的道家圣人也没有再多说,转而换了个话题,他转头“看”了眼那一对主仆已然消失的街角,缓缓道:“这一趟来此的这些人,有一部分心思比较复杂,具体的目的应该并不单纯,你暂时没有必要与他们起直接的冲突,静观其变即可。”



    少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老道长知道少女听进去了,就笑着摆了摆手,“那老道就不留你了,去忙吧。”



    少女面色有些犹豫。



    老道人洞若观火,笑问道:“还有事?”



    “前辈,镇东口那个少年……”



    “看出来了?”老道长毫不意外,“他有些独属于他的故事需要经历,有些外乡人是觉得他本身也是个外乡人所以不大感兴趣,有些人……”



    老道士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对少女道:“你倒是可以跟他交个朋友,但是也不要有什么要将他带回宗门的想法,他的身上有些别的因果,最终的去处在这里的事情没结束之前还定不下来。”



    少女点了点头,行礼之后缓缓离开。



    老道人闭着双眼拄着竹竿缓缓走上北灵观门前的石阶,转头“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天道承负,因果报应,弟子今日插手俗务,有负祖师传道,希望来日不至恶果,如有天罚,弟子愿一力担之。”



    长街之上,萧萧风鸣,冥冥之中,如有回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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