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起了个大早,又折腾进了宫,殿内人多嘈杂,暑气上扬,加上腹中饥饿,原本都有些头昏脑涨,听娄敬语出惊人,倒感觉通身刹时清凉了起来。



    西周王朝是春秋、战国数百年来,各位仁人志士始终想恢复的千古盛世,而文王、武王更是万世帝王的楷模。



    在踌躇满志的汉初君臣看来,刘季若是定都周朝的旧都洛阳,正可借机表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名正而言顺。



    而这一点,恰是眼下襁褓中的汉王朝最需要的。



    因此,陡然听到有人妄言“天下倾覆”之祸事,连老练的张良也不免惊诧,抬眼仔细瞅了瞅堂下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年轻人。



    睿智如他,早在娄敬甫一开口时,便大致猜到了他此番建言的走向,只是,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议定这事的场合,因为,在场的还有新赵王张敖。



    而娄敬接下来所说的话,必定会涉及到汉中央与诸侯国之间的角力。



    张良又盯了一眼满脸错愕之色的张敖,心想,不知这小子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只待看看他稍后的反应。



    ***



    语惊四座的效果似乎正中娄敬的下怀,他面露些许得色,抹了一把汗,继续说,



    “小人以为,陛下欲效仿周室,着实是找错了师法的对象,以至于选错了都城。



    陛下只看到了周朝的天下和洽,却忘记了,周朝取天下的方式,与陛下取天下的方式,可是截然不同。



    还有,当年周朝定都洛阳时的局势,与眼下大汉的情况,也是有着天壤之别。”



    “哦?”刘季淡淡地说,只懒洋洋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又瞥了娄敬一眼,



    “纣王倒行逆施,周武王才于孟津会同八百诸侯,共同讨伐无道之君。



    朕亦与诸侯共起兵,讨暴秦,这与周朝不是一样的吗?”



    “在武王伐纣之前,周朝先祖已积德累善十余世,德望彰于天地,各诸侯国不远万里,纷纷主动前来归附。



    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了八百诸侯会师孟津,武王振臂一呼,天下莫不顺服。”



    似乎是对刘季的驳斥早有准备,娄敬的反应非同一般地快,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刘季又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也正是因为诸侯顺服,频频前来朝贡,周公旦方营建洛阳,作为国之东都。



    彼时,周朝君臣们看中的,是洛阳地居中原的中央,四方诸侯若前来纳贡、述职,所需走的路程远近相同。



    他们想借此昭示的,也正是公平公正、天下一家的盛世,以德致人。”



    娄敬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更显出殿中寂静得鸦雀无声,似乎可以听见宫外开阳门大街上的人声嘈杂。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逐渐对娄敬接下来要说出的言论有了预料,只各个心惊。



    张敖更是听得心脏通通直跳,屏息静气,只暗暗盼着,这羊皮小卒的话头,可千万不要转到诸侯王国身上来。



    刘季搔了搔头,抬眼问,“所以呢?”



    “所以,像洛阳这种四通八达且无险可守的都城,只适合王朝隆盛时——”



    话音未落,刘季脸上已有些变色,直起了身子,语气中阴晴不定,



    “那照你这么说,朕这大汉是无德之国,所以不配建都洛阳喽?”



    “不是不配,只是此时此刻,尚不宜定都洛阳。”娄敬脖子一梗,直视着刘季说。



    “娄敬,你休再胡言乱语!”护军中尉陈平看皇帝脸色不善,忙出声喝止,又高喊殿外的宿卫郎中,速速将此狂悖之人叉下去。



    娄敬被几名宿卫架着胳膊,一路往外拖,口中不断喊着,



    “陛下,你以三千士卒起于丰沛,卷蜀汉,定三秦,大战凡七十,小战凡四十,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生灵涂炭,虽不是因你而起,却也是事实!



    如此疾风骤雨般攻城略地的行径,和圣人之周的厚积薄发、厚德载物,哪里相似了?”



    刘季怒极,抄起棜案上的铜染杯,冲着娄敬的方向丢过去。



    染杯里本盛满了蘸肉用的酱汁,被他这么猛地掷出,酱汁洒了满地,更有不少溅到了诸人身上。



    大家不敢擦拭,耳中只听得娄敬还在嚎叫,



    “陛下既无周之势,焉能守住周之都?!”



    听到最后这句诘问,刘季眉头猛地一皱,抬手招了几下,制止了宿卫,“把他拉回来,拉回来,且听他接着讲下去。”



    ***



    惊魂未定的娄敬勉强站直身子,拽了拽身上的破羊袄,往前走近了几步,喘着气道,



    “诚如小人所言,陛下虽已得了天下,但人民暴骨中野,哭泣声未绝,伤痍者未起,现在欲比周朝成康之盛世,小人窃以为,远不到时候。



    况且,汉之兴,靠的是短期武功成就,但根基并不稳固,呃,特别是北部的匈奴与东北部的乌桓、鲜卑等族,铁骑动辄深入中原腹地,危险旦夕将至。”



    娄敬讲话虽直,却不鲁莽,他已知今天在场的有位异姓王,便将关键之语半遮半掩,藏一半说一半。



    刘季亦是心知肚明,什么“根基不稳”只是虚词,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匈奴人虽可怕,但尚不属于燃眉之急,娄敬真正的言下之意,是新朝初立,诸王环伺,各自为政的东方诸异姓国,在境内连汉法都不用,实与汉中央貌合神离。



    他们与志在大一统的皇帝刘季之间,矛盾日益激化,早晚必有一战。



    到了那时,对诸侯王的叛军来说,地势平坦、交通便利的洛阳,将会是全天下最好攻打的都城了。



    “那,依你说,这都城要选在哪里,方是万全之策?”



    “依小人之见,陛下应定都关中,秦之旧地。”



    “关中?



    朕五年前,就是自关中三秦之地打出来的,怎的又要回去?”



    “关中地势低洼,四面有群山环绕,恰是四塞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况且,关中富有沃土,物产丰富,人口充沛,纵然遇到急变,百万之师可以就地征取。



    陛下若是入关而都,即使东方有乱,也能牢牢扼住天下的咽喉,万无一失。”



    “那,难不成,再迁回栎阳吗?”



    “这倒不必,栎阳为战国时秦都,年久破旧,规制狭小,与我大汉如日之升的气势并不相符。



    小人建议,于渭水之南,龙首原上,另建一新都,可名曰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



    “嗯,长安,名字倒是吉利。



    朕听懂你的意思了,容朕好好想想。你且先下去,也不必着急去陇西了,先在洛阳城中住下罢。”



    ***



    看着娄敬毕恭毕敬退下的身影,刘季略一思索,已是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坐在堂下右侧第三个的张敖说,



    “方才那番话,朕不避你,只因全把你当做自家人了。



    以后你要替朕守好燕赵之地,万一祸起肘腋,你身为赵王,要拱卫京师,保住刘家的江山。”



    张敖连忙离席,深深伏拜,甚是恭敬,只不敢多发一语,生怕多说多错。



    刘季又提高声音,目光扫向众人,



    “你们怎么看?”



    群臣大半出自沛县,其余的亦为中原人士,在本地根深叶茂,自不愿背井离乡,再度迁到西部,此时自是七嘴八舌,痛批娄敬所言之荒谬。



    刘季沉沉地看着他们,心中忽然一动,更明白了娄敬不便明言的深意——



    这些功臣们,如今各个都在家乡广置田宅,结党营私,俨然成了气候。



    若不及时切断他们与中原故土的联系,将来怕是难以驾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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