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年轻的太子冒顿相似的故事,也曾发生在曾经的晋国大地上。



    遥想昔年,昏庸的晋献公宠爱年轻妃子骊姬,欲以骊姬所生的少子为嗣君,而视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太子申生与公子重耳为最麻烦的障碍。



    后来,老实巴交的太子申生始终不愿离开祖国,遂为父王与骊姬逼得自尽;



    而公子重耳选择出逃,颠沛流离十九年,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最终杀了自己的侄子晋怀公,成功复国,是为一代名君晋文公。



    与晋国相去不远的草原上,太子冒顿选择夺权的方式,更加简单粗暴,他只借助了一种新型的武器——鸣镝。



    鸣者,叫也;镝,箭也。



    鸣镝,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响箭,箭飞则鸣,犹如一名会低声吟唱的死神。



    匈奴太子每夜亲手打磨的鸣镝箭头,是由草原上最凶猛的头狼腿骨制成,通体磨得精光水滑,中空有无数小孔,一端尖利,另一端呈四角瓜棱形,白森森的狼骨泛着荧光,有种萧瑟质朴的美感。



    冒顿借着训练父王所赐万骑之机,一改此前匈奴部队忽聚忽散、号令不行的单兵作战状态,借着从月氏国学来的经验,打算训练一批言听计从、服从首领的死士。



    这批死士将只听从冒顿一人的号令,而他们的箭,也只会追随冒顿手中鸣镝飞翔的路径。



    ***



    太子冒顿信心满满,要将这万名死士,训练成匈奴部落中有史以来,第一支拥有铁的纪律的队伍。



    第一次,太子的鸣镝在风中呜咽着,飞向了他最爱的良马,死士们在震惊之下,手足无措,凡有犹疑不敢射者,皆被立斩于马下。



    第二次,太子的鸣镝又射向了自己平日最宠爱的阏氏(yānzhī),死士中迟疑者更多了,而那些心软不射的兵士,与可怜的阏氏一起,瞬间殒命在大漠的长河落日下。



    这是一种速成的训练,这种训练并非建立在传统中原道德的制约之下,血腥残暴,却十分有效。



    相较斯人如玉的晋文公在流亡中依礼而为,逐步建立声望、收服人心的缓慢过程,马背上的王子们选择通过绝对的暴力征服,来建立自己的政治权威。



    草原的大环境是残酷的,人们每天一睁眼,便需要与暴风雪斗,与干旱断流斗,与群狼斗,与其他部族斗,对杀戮和征伐早就习以为常,生机转瞬即逝,那些托大错过的人,只会成为大漠上新一缕的无主孤魂。



    好在,命运之神对冒顿是青睐的,并没有让野心勃勃的他等得太久。



    ***



    在不久后的一次围猎活动中,随头曼单于出猎的太子,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耀武扬威、扬鞭冲杀在前的父亲,从身后的表箭囊中,默默摸出了鸣镝。



    搭箭,扣弦,上身微微挺起,深吸一口气,左肩推,右肩拉,背部用力,把这张熟悉得仿佛自己身体一份子的牛角弓,拉到最满——



    要稳,这一箭务必要稳,就像之前数百个夜晚中在脑海里不断演练的那样,稳稳地瞄准。



    然后,他凝视前方,轻轻松开了右手扣弦的三根手指,眼神锐利如鹰隼,无悲亦无喜。



    这一次,太子的鸣镝带着必胜的信念,在空中旋转着,发出死亡的悲鸣,飞向了自己的父亲。



    已被训练得对太子绝对忠诚的死士们不假思索,万箭齐发,将头曼单于、随猎的后母阏氏以及所有不愿立时臣服的万骑长们,尽数屠戮殆尽。



    漫天呼啸的箭雨中,大地上绿得油亮的牧草被涔涔鲜血洇湿,又被火热的日头烤干,只留下旧铁锈一般散发出淡淡腥味的痕迹。



    大草原上新一代的狼王,就在这箭与血的洗礼中,诞生了。



    弑父上位后,冒顿单于所面对的外忧内困,丝毫没有减少。



    强大的邻国东胡欺他新君上位,根基未稳,不断挑衅发难,忽而让他进献良驹,忽而让他进献阏氏。



    然而,此时的冒顿,已是个懂得厚积薄发的王者,不会像王庭中其他人一样被轻易激怒。



    他一面悄悄练兵,一面不断用丰厚的献礼麻痹东胡王,使他对自己这个鲁莽却无大志的匈奴小子卸下防备。



    几年后,中土的战神韩信,率奇兵闯出了汉中平原,楚汉战火熊熊燃起,诸侯纷纷牵扰其中,无人有暇顾及北方边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上,羽翼已丰的冒顿单于伺机而动,东破东胡,西击月氏,南并楼烦、白羊王,北服浑庾、丁零,不仅统一了大漠南北,还将父亲丢于秦人之手的河南地悉数收回。



    ***



    刘季回想起耳熟能详的那些冒顿单于的狠辣故事,遥想着那个疆域自辽东横亘天山、雄踞北方的绝对霸主,也不由得连连摇头:



    自己居然想通过婚姻嫁娶来与虎谋皮,妄想用什么仁义礼信、骨肉亲情来制约匈奴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可是,即使采用远交近攻之法,要找到那些被赶走的西域诸国,并逐一说服、联合他们,也还需要时日。



    若不借由和亲来与匈奴和谈,这几年如何拖得过去?”



    吕雉一翻眼睛,淡淡地说,



    “陛下,你怎的忽又舍本逐末起来了?



    倘若你与匈奴人易地而处,你且细想想,这整件事中,究竟何为本、何为末?



    难道匈奴单于与汉朝和亲,所为的竟是汉公主本人?



    和亲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并不能弭患,因为匈奴人真正想要的,是中土的财富与物产。”



    历史证明,即使和了亲,也免不掉每年按时奉上絮缯、酒米和粮食,倒不如把这套假惺惺且无用的模式去掉,直接从贸易财物入手;



    况且,即使在汉匈约为昆弟之盟的背景下,匈奴人的铁骑依然踏遍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诸地,可谓予取予求,毫不留情。



    “当下之计,只一‘拖’字诀。



    拖到我汉国力强大,拖到我们能养出一支精锐骑兵与匈奴抗衡,拖到我们找到西域诸部,并结为盟友。”



    《史记》有载,七十年后的武帝朝时,当张骞最终千辛万苦地找到西域诸国,他们早已在新的领地安居乐业,心中不再想着复仇了;



    而这一次,吕雉暗想,一定要趁早找到他们,趁他们的血仍未冷,恨犹在心,趁他们仍想与匈奴再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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