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元老们多半生在长江流域的沛县,许多人此生只是从关东打到关中,又从关中打回了关东,一辈子都未踏足黄河以北的土地,遑论北边燕赵之地,甚或匈奴的大本营漠北草原了;



    即便见多识广如张良、韩信、萧何等人,平生也只闻匈奴之名,却从未真正与匈奴人打过交道。



    皇帝的这个问题,把在座诸人都问住了,大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看样子,这会是一次冗长的议事,几名善于察言观色的小黄门借着这个空档,给各人面前的铜案上,一一布上斟满热茶的漆耳杯。



    大家盯着耳杯,沉默良久,还是新赵王张敖率先开口,



    “臣跟随先父在赵地多年,虽未曾与匈奴人短兵相接,但因接壤之故,时时备边,对他们略有了解。



    匈奴亦是古老部族,传说可上溯至上古时夏后氏,也算得上夏朝遗民。



    后人对他们有各种称呼,称山戎有之,称猃狁(xiǎnyǔn)有之,称荤粥亦有之。”



    “什么?竟是夏朝遗民?这么说,他们是人,不是什么半人半兽之类?”樊哙插嘴道。



    “是人,是人。”张苍小声对他说,“你且耐心听下去。”



    张敖望了樊哙一眼,继续道,



    “将军所言甚是,匈奴人也是人,只是他们长于阴山以北的广袤草原,以游猎牧养为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时时迁移罢了。”



    “居无定所?那么说,他们没有城池,也没有关塞?”



    “是了。”张敖点点头,朗声说,



    “咱们汉人住屋宇楼阁,而匈奴人住毡帐,随时、随地皆可搭建拆除。



    我家有个老仆,曾被匈奴人掳去数年,据他讲,曾远远见过单于的毡帐,真是硕大无朋,简直同汉家富户的堂屋一样宏伟。



    但即便偌大的毡帐,只两炷香的功夫便可全部拆卸,一片片毛毡卷在马背、驼背上运走,甚是便捷。



    大草原中何处水草更丰茂,他们便赶着牛、羊、马、骆驼五畜,举家迁徙。”



    众人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不由纷纷抬头打量所处的殿中,但见雕梁画柱,八维九隅,高大雄伟。



    大家竭力想象着同样大小的毡房,忽而伫立在千里之外风吹草低的大漠中,忽而又完全消失的景象,心中对匈奴人的灵活机动,便增了几分理解。



    “诶,牛、羊、马,再加骆驼,这才四畜啊,五畜中还有一畜是啥?”樊哙忽然又插嘴。



    “羊,又可分为山羊和绵羊两种,这便是两畜了。”张苍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



    “山羊产奶多,易养活,绵羊产毛多,都是草原生活所必须的牲畜。”



    众人一片恍然大悟之声,而刘季把玩着手中的玉卮,目光飘忽不定,心下想的却是,如此一盘散沙般的敌人,连个固定的据点都没有,若我汉军想主动出击,无异于在茫茫草原中大海捞针。



    除非,能派些探子深入匈奴王庭,掌握他们移动方位的第一手情报。



    ***



    萧何近些日子忙着筹备郡国上计之事,于民生最是关心,忙问,



    “那,他们不耕种吗,平时里吃些什么?”



    “他们倒是也耕种,但耕地大约只分布于与我汉接壤之处,耕农多为劫去的汉人。比如我家老仆,当年便是被掠走种地去了。



    匈奴人的日常饮食以畜肉、乳品为主,穿皮革,睡觉盖毡裘,对粮食的需求不多。”



    肉干、奶干最是扛饥,静静聆听的韩信一言不发,本打算置身事外,可脑中却条件反射般盘算起来,这说明,匈奴人行军打仗时,大约也不需要像汉人一样,携带大量补给。



    草原地大人稀,一望无垠,真纵马驰骋起来,汉军的后备军需,要如何供应得上?



    刘季盯着张敖看了半晌,半是赞叹、半是惋惜地叹一声说,



    “要是你父亲尚在,定会另有一番高论。



    你们这些人里,真正领教过匈奴人厉害的,张苍算一个,你尚年轻,虽是纸上谈兵、道听途说,但好歹也算半个。



    刘敬敢于献策,多少也有一知半解,也算半个。



    还有个熟悉内情的老人儿,却是燕王臧荼,只可惜病了来不了,咳。”



    殿内鸦雀无声,均觉有些棘手,作战讲究个知己知彼,眼下一众骁勇猛将,却如蒙眼夜行。



    吕雉侧耳听着,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撇了撇嘴,这些匈奴人,与九百年后大唐的紧邻突厥人,倒是非常相似,竟仿佛同根同源。



    而对付突厥人,她的经验可太丰富了。



    ***



    张良问,



    “他们说何种语言呐?可有朝廷?职官礼制又是如何设置的?”



    张敖摇摇头,表示不知,张苍苦笑着接过这个问题,



    “匈奴没有文字,凡大小事,全靠口口相传。



    他们形制松散,平日里以小部落各自为政,我只知道,匈奴最大的领袖称为单于,再低一层又有左、右王将。



    那单于王庭,也就相当于咱们的朝廷,而左右王将,便与咱们的诸侯国相仿。



    七年前,冒顿单于弑父自立,又肃清了王庭内部的宿敌,继而灭东胡、击月氏,一统草原各部,势不可挡,相信大家也多少听说过了。”



    “这个冒顿单于,年纪轻轻,行事如此毒辣悖德,匈奴民众还能尊他为单于?”



    大儒叔孙通忍不住发问,在中原文化中,弑父可是大逆不道的倒行逆施之罪。



    “匈奴人贵壮健,贱老弱,谁能带领他们在战争中获胜,便是大英雄。



    弑父之罪,在他们眼中并不顶天严重。”



    众人面面相觑,对匈奴人遵循的礼制与道德,都感到难以理解,叔孙通更是连连摇头,口中念叨着,“真乃夷狄,夷狄啊!”



    刘季不解追问,



    “我记得,十多年前,始皇帝曾派蒙恬大将军将匈奴人逐出河南地,何以他们近年来又频繁犯边?”



    张苍略一思索,似有迟疑,刘敬却一字一顿说到,



    “回陛下,这个嘛,原因有二。



    其一,这两年漠北气候反常,虽较从前温暖,但开春时不时会有突如其来的大暴雪,雪深动辄数丈。



    匈奴人猝不及防,牲畜每每饿冻而死,他们一闹饥荒,便会南下抢劫。



    有时是三五户集合起来,凑足十几个男丁,小股犯边,有时是在各王的带领下,数百骑大举劫掠。”



    皇帝身侧的吕雉轻微颔首,这就对了,她记得太史公写过,匈奴部落“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日子过得好时,便安分生活,一旦遇急遇难,便侵伐掠夺。



    “至于这第二点嘛,”刘敬也缓了一下,偷偷觑了觑皇帝的脸色,



    “说句大不敬的话,蒙恬当年,只是将匈奴人赶得远了些而已,而他们驭马如风,在草原上来去自由。



    咱们这边打了八年,无暇顾及边境,匈奴人便慢慢蚕食收复河南地,眼下势力或已直逼晋阳,与我汉实呈南北对峙之势。



    臣斗胆预言,匈奴不断犯边抢掠,怕会是日后的常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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