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治粟内史所掌管的匈奴赠礼,差不多准备妥当了,除了大量粟米谷物外,更有黄金百斤、钱十万、絮一千斤、锦绣绮帛一千匹,浩浩荡荡,赠送甚厚。



    刘季闻报,对于仓促之间凑齐这许多财资,很是满意,遂领着萧何、刘敬等人进到北宫,来看看皇后负责的各式金银器物。



    众人甫一踏入殿内,便被满眼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晃了眼睛,亮堂堂的是大小铜镜,金灿灿的是金饰珠钗,白莹莹的是玉佩玉珏。



    所有器物玩意,皆擦拭得锃光瓦亮,焕然一新。



    刘敬举着刚拿到手的新节,口中啧啧称奇,



    “这太丰厚了,太丰厚了,想那单于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定会十分欢喜。”



    吕雉指一指摞得小山似的一袭袭刺绣深衣,留意嘱咐道,



    “这些女子服饰,也是特意备给各位阏氏的。



    我听说,匈奴单于及诸王的阏氏,地位颇高,很多时候竟可以左右朝政,并主宰大臣生死,不可不重视。”



    刘敬躬身道,



    “皇后所言极是。



    据说他们的阏氏经常作为常事,随军出征,也会与单于一同会见外臣,臣届时一定留心。”



    刘季草草看过一遍,觉得无可挑剔,放心之余,又问,



    “盈儿呢?很久没见盈儿了。”



    吕雉忙说,



    “盈儿被叔孙通留在厢房中背书,可是要叫他前来?”



    “不必,你们继续盘点,我去看看他们。”刘季拔腿便走。



    ***



    见皇帝忽然造访,叔孙通和刘盈都忙不迭地行礼。



    刘季显得兴致颇高,随便在榻上坐下,问了问刘盈日常的课业,忽然突发奇想,问道,



    “盈儿,你是太子,又读了这么多日的书,我便来考考你。



    你说,现在我朝北边有匈奴这个劲敌,该如何应对呢?”



    刘盈忙不迭地枰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又行了个礼,摇晃着小脑袋说,



    “孔夫子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父皇身为天子,统帅天下万方,若施行德政,就会像天空中的北极星一样,受到满天星斗的拱卫。



    所谓‘近者悦,远者来’,匈奴人再远,也会慕德而来。”



    “那若我已行了尧舜之政,外邦却还挑衅犯边呢?”



    听到这套儒家理论,刘季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语气不禁严厉了一些,继续问。



    “若是这样,儿臣以为,父皇还应该检讨自身的德行,再检讨施政的方略,看看究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孟子说过,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若父皇处处能做到温、良、恭、俭、让,自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定四海之民,匈奴人亦会臣服,便不必出兵征讨。”



    刘盈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振振有词道。



    “你!”



    刘季惊得睁大眼睛,张口想骂又猛地闭上,嘴角抽搐着,怒目瞪视一脸正气呆立的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但觉又气又怒又匪夷所思,只好大力拍着榻沿连声叫,



    “叔孙通,张子房,你们俩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你们一个身为奉常,一个身为太子太傅,这就是你们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太子?!”



    ***



    张良正与刘敬一道,细细检视着各色宫灯、香炉与金银器,忽闻得厢房内一阵吵闹,侧耳一听,竟是皇帝在大呼小叫地喊自己,便急忙前往。



    刘敬不明就里,又有点想看热闹,也是跟着张良往厢房走。



    他俩纵是心切,奈何张良年老体弱,步履不快,好不容易被刘敬连拉带拽进了厢房,就见刘季面带怒色地坐于榻上,立于榻前的叔孙通脸色微微发窘,正在低低询问着太子些什么。



    而伺候的宫人早已跪了一地,皆是瑟瑟发抖。



    他俩不知道,眼前的叔孙通看似镇静,其实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叔孙通知道,太子刘盈平时仁弱,最是老实忠厚,但头脑却当真不太灵光,自己平日里教习的那些儒家经典,他只囫囵吞枣地硬背了下来,不求甚解。



    自己也想着,等他再长大一些,便更能理解其中深意,可万没想到,这个实诚孩子,居然在皇帝面前也口无遮拦。



    但叔孙通此生毕竟与不少性格迥异的皇帝打过交道,无论是在秦始皇、公子扶苏,亦或秦二世胡亥面前,都能进退自如,也算是久经考验。



    此刻,他只惊诧了片刻,便立马恢复常态,试图力挽狂澜,



    “呃,请陛下稍安勿躁,容臣再问太子殿下几个问题。”



    “你问吧,现在就问,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刘季也坐不住了,只背着手立在刘盈面前咫尺之处,低着头,没好气地俯视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太子。



    叔孙通微一思索,便问,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臣所讲的鲁哀公问兵?”



    刘盈歪着脑袋略一思索,点点头,说,



    “记得,鲁哀公曾问孔子,‘用兵者,其由不祥乎?’”



    “那关于这个问题,孔子又是如何作答的呢?”



    见刘季脸上的不耐越积越多,叔孙通头皮阵阵发麻,但他深知,对于实心眼的孩童,只能循循善诱,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出言呵斥。



    “嗯……孔子说,‘胡为其不祥也?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残止暴于天下也。’”



    刘盈虽然反应不快,但勤奋努力,论起背书来,却是把好手。



    他纵然迟钝,也察觉了父亲面色不善,但他心中坚定地认为自己所说的没错,故声音虽有些发颤,却仍是字字清晰。



    叔孙通引他背出这段问答,其实是想启发他,孔子也说过,战争不可一概而论,对于邪恶的暴力,必须以暴制暴。



    眼见刘盈一边背,一边若有所思,叔孙通深吸一口气,又鼓起勇气问,



    “那敢问太子殿下,若天子守礼、仁爱,但乱臣贼子偏要行那不臣之事呢?”



    “嗯,若这样的话,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参照汤伐葛伯、武王征攸国的故事,亦可发兵一战。



    但需昭告天下,发正义之师,才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正是,正是,征伐只要合乎仁义,能为民众解除痛苦,带来幸福,就是正确的。”



    叔孙通连连赞道,不住偷眼去看皇帝的脸色。



    只见刘季原本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下来,怒气渐消,嘴角重又现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刘盈的头,又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唉,你这个脑瓜啊,什么时候才能像我一样。”



    这话里,却又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意味了。



    张良默默立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知道无需自己出马,这次小小的危机已在叔孙通的诱导下,被刘盈自带的憨厚,波澜不惊地化解掉了。



    刘季已步入老年,老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与寻常人家迥然不同。



    老皇帝既希望太子聪慧贤能,又断然不乐见太子过贤过强,羽翼太丰。



    整日被一个或几个雄才大略的儿子环伺,这皇帝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眼下刘盈虽然笨弱了些,但其一板一眼的仁善亮堂心肠,却是人人可见。



    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对于刘季这种雄猜之主来说,如何确保自己能够善终,也是第一要务,所谓帝王心数,大抵当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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