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来的有点晚,等他见到自家叔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月上中天,到了半夜了。

    没办法,时隔多半载,重回绛郡的他最想要见的人就是叔父无疑,因为书信往来到底不比当面交谈,他想要跟叔父说的事情多了,求教之心更切。

    可话说回来了,如今身有官职的他却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随着元朗重回故里,本来应该算是一件高兴事儿,因为不管外间传闻如何,在裴旭看来,元氏子犯的错应该是不大不小。

    照情形看,既不是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大错,也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然的话,不会丢了北边的官职,也不会回到晋阳之后,很快就能来军前效力,更不会还能有他和徐懋公两人陪伴南来。

    徐懋公其人先且不说,那人读了些书本儿,却是个地道的厮杀汉。

    只说他裴旭,来到绛郡之后,便可联结裴氏,添有助力的意思不用太明显。

    这么看来,像是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的样子吗?

    可惜的是,他去到晋阳的时日还短,耳目不够灵便,再有就是成行太过仓促,到底没能搞清楚元朗在北边到底做了什么才被削夺了官职。

    一路上探问了几句,那位也是讳莫如深,不肯自曝其丑的模样。

    让裴旭分外郁闷的是,你在路上不愿多说也就罢了,到了绛郡,心怀惴惴之下却来了个开诚布公,实在不像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啊。

    见识了元朗元幼武这等黏糊的心性,又听闻期间始末,裴旭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对自家的前途也产生了不少忧虑。

    你说你一个关西贵家子……你瞧瞧现如今天下各个门户都奔忙成什么样子了?你倒好,那样一个轻而易举便能建功立业的险要职位,三下五除二你就给弄没了,好像你还挺委屈的样子,你亏不亏心?

    因为即便裴旭不通军事,可还是明白,南边儿用武正急,那是不成功则成仁的大事啊,北边儿与突厥修好还来不及,你却要带人去云中放牧?

    好吧,这错儿犯的真真让人无话可说……

    所以,到了绛郡本应先来拜见叔父的他也就耽搁了下来,没办法,这事儿裴氏中人还真帮不了。

    所谓疏不间亲,外人掺和进来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当然了,他和徐世绩两人皆非无能之辈,来回打问了半天,也算是明白了,和元幼武说的还真差不离,事情不在于大小,只是总管那关不太好过而已。

    按照元幼武的原话就是,挨顿胖揍恐怕免不了,说不定就得在马厩里呆上几日,铲铲马粪什么的,也算是他元幼武的老本行了。

    弄的裴旭和徐世绩都是哭笑不得,由此对于云内李氏一族的古怪也算有了一些了解。

    于是,徐世绩的心情很灰暗,裴旭也没能例外,他们都有一种掉进大坑出不来的感觉。

    两个颇为自负的人到了绛郡好像没干别的,就安慰那个怕姐夫怕出一定境界的家伙了,这个累不用提了。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全新体验。

    满脑门儿官司的裴旭终于脱身来见叔父,心里面怀着的是无比惭愧,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他的心情很好理解,身怀家族重任出外半载,却是一事无成,其实他的心境和元幼武有那么点相像呢。

    …………………………

    “你姑丈姑母可还安好?”

    他们能不好吗?一个呢就于总管府西席,听闻那位在晋阳时,也曾在姑丈席前听教过呢,而姑母呢,她最宠爱的侄女,姑丈的另外一位女弟子,更是进了总管府任职记室。

    这两位在晋阳不说兴旺王氏门楣吧,却也可以说是身份超然,威望渐重于王氏族中了。

    裴旭暗自翻了翻白眼,到底是年轻,心情郁结之下,顿时起了些不太恭敬的念头儿。

    可他却万万不敢形之于外,肃手而立间,恭敬答道:“临行前,侄儿曾拜会过姑丈,两位一切安好,还教侄儿捎话于叔父……”

    “裴王两姓,千年族裔,礼仪传家,切莫多行苟且之事……百年之后,世人自有公论……”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呢,以裴世清之心性修养,听了也是轻轻扬眉,心里就算知晓那位姐夫就是这般样人,所以没道上一声迂腐,可还是有着些不舒服。

    心里咂摸着滋味儿,良久,裴世清才微微颔首,轻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倒是看的开啊……这么说来,你那姑丈威望渐重于族中应该是无差的了。”

    当然没错,可话不能这么听,裴旭知道叔父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因为之前书信往来,晋阳那边儿的一切都已说的很清楚,不用再来说这些如同废话般的言语。

    所以他略一咂摸,就也明白,叔父是在说,王氏居于晋阳要害,这次恐怕又是得了先手了。

    就像姑丈所言,裴王两姓,千年族裔,礼仪传家……这不是在自夸什么,而是在说,两家同在晋地,相较总是难免,可如今世道这么乱,就不要再来个窝里反了吧?

    从这里面其实就能听的出来,王氏中人对裴氏的不满。

    什么才是苟且之事?今日降曹,明日投刘,那都不算,大家都是一般,谁也别说谁。

    人家说的是你裴氏太不地道,总跟咱们王氏来阴险招数,还老想着压我王氏一头,就像当日两家皆在李渊治下的时候那般可不成啊。

    是的,王氏不怕裴氏左右旁顾,只怕同殿为臣的时候,裴氏在他们背后捅刀子。

    至于两家间隙起于何时何处,那还用说吗?

    所以说,这番告诫之言谈不上好坏,可能既有善意,也有警戒,毕竟那位姑丈娶了裴氏的女儿嘛。

    想到这里,裴旭心里更是和堵了一块儿棉花一样难受,因为在他看来,王氏哪里是先行了一步,简直是一脑袋就扎入了那位李总管的怀中出不来了。

    下了重注儿的王氏看上去有点蠢,远不如裴氏这么进退如意,可……胜在一个专心,不入晋阳可能还体会的不太真切,可只要在晋阳呆上些时日也就明白了。

    王氏子弟不但在帮着那位修订隋律,而且已是大举出仕,别看如今没几个人能居于显位,可这么出力帮扶,连阀主王丛都因为那位的一句话,就退居宅内,不问世事了,长此以往,在裴旭看来,总归有王氏子弟扬眉吐气的一天就是。

    所以说,这占据的先机可不是一点半点呢。

    想到这些,裴旭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见到叔父,不能不说些什么了,于是便道:“叔父,前些时世伯已晋晋阳令……听人说起,过些时王爵一下,世伯许会出任礼部尚书……”

    他口中的世伯指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晋阳王氏的阀主王胪,王丛的嫡次子,总管府记室王琦的父亲,也是他那位姑丈的表弟。

    裴世清听了微微抬头,灯火飘摇间,眼中终于起了些波澜。

    同时他心里道了一声果然……他之前的担忧其实正在于此,所谓近水楼台……王氏居于晋阳要害,总是能占这样那样的便宜。

    李渊在时就是这般,换了李定安也是如此,这么多年,王氏总能压裴氏一头,其实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半晌,裴世清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道:“裴王两家,联络有亲……不需忧虑过甚,说起来,你即到军前,与我初衷颇有相违,却也无碍于事,我裴氏佳儿当不至泯与众人……”

    稍稍勉励一句,岔开话题的同时,让裴旭心里当即便是一热。

    种种忧虑,在那云淡风轻的话语间消散开来。

    是啊,我裴氏如今人才辈出,又哪里是王氏能比得了的?缺的其实只是机缘而已罢了,想到这儿,裴旭嘴里又是一苦,他的机缘可不怎么好呢。

    叔侄两人又略略对谈几句,裴世清便令人上茶,裴旭也才得以安坐于榻上。

    这套流程显得很是刻板,却又带出几许风雅,而这样的细节,也正是他们所说的礼仪传家。

    之后裴旭说起的就是在晋阳的见闻了,书信往来的再多,也不如面对面相谈一次,裴旭到晋阳时日并不长,却将晋阳情势勾画的很清楚。

    一个多时辰过去,叔侄两人却无半点疲态,都精神着呢。

    听了许久的裴世清终于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晋阳果是如此的话,雄才大略这个词也就名副其实了。

    书信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并不能让他清晰的对北边的情势做出足够的判断,这次就不一样了。

    晋阳那里和的想象有着全方位的差距,之前在他看来,晋阳再是安定,也是新据之地,那位又起于微末,就算有治世之心,容人之量,晋阳大城里也不会太过平静。

    不说晋阳里的那些高门大阀如何如何,就说那许多骄兵悍将驻守的地方,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可现在看来,晋阳好像真就有了几分承平时节的模样,不容易啊不容易,想那李渊在时,身有名门之望,兼有贤名加身,可瞧瞧其治下的晋阳,却也只能勉强道上一声还算安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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