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是淡漠的,疏淡而舒展。连细微的表情都没有。



    萧衍行若是不想被看穿,旁人很难窥见他的心思。



    在他们感情升温的时刻说这样的话,王姝的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但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这个孩子一旦出事,她跟萧衍行之间联系的纽带产生,羁绊也随之产生。如今不能在最开始的时候,清醒地设定限制,将来羁绊越来越深,她只会更开不了口。



    有时候人需要一些原则。而坚持自己的原则,需要付出代价。



    王姝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我近来时常在想。在你的心里,到底置王家和我于何地。爷如今需要王家的支持,与我亲密无间。将来需要旁人支持,自然也会与旁人亲密无间。我从来不觉得王家特殊,更不会高估自己的价值。我只是希望爷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话音一落,萧衍行的眼神仿佛利刃一般锋利起来。王姝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直戳人心。



    显然,王姝猜中了他的心思。



    自始至终,萧衍行都没有想过放王姝走。



    原先答应过王姝的事,不过权宜之计。随着这段日子他从王姝身上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愉悦和归属感,承诺也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萧衍行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确实一言九鼎。但他同时又不是个古板的性情。话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不遵守承诺的办法总会有。



    现在王姝在最开始讲究敏锐地划出界限,萧衍行恼火的同时又欣慰。姝儿果然是不一样的。



    “姝儿,你喜欢我不是吗?”



    “是。”王姝不否认这件事,一直都坦率地承认,“但,那又如何?”



    “你突然冷落我,是发觉若再不划清界限,会沉溺于我么?”



    王姝呼吸一滞,骤然抬眸瞪向他。



    萧衍行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眼底的光色闪烁着,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缓缓地眼睫遮掩下的眼中的愉悦,神情却更淡了:“现在说这个话还太早……”



    “不早。”王姝干脆利落地打断:“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分得清自己想要什么。”



    人心都是贪的。得到的越多就会越贪心。现在她只是喜欢,并没有深爱,她可以很果断地做出应对。将来感情变深,羁绊变多,她的决断会变得犹豫,瞻前顾后。



    同样的,萧衍行也是一样。



    他自幼身居高位,出生起便是一国太子。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为了谁放手这种东西。王姝并非自视甚高,而是从基本的人性去考虑。将来两人感情变深,萧衍行这个骨子里霸道的人就极有可能不会放手。而他身处的位置也注定将来身边不会只有她一人,那最终妥协的,就只能是她。



    王姝不服,也不愿意这样。她好端端的搞她的实验等着王玄之接班,凭什么为了一个男人就放弃所有。这不是她,她不接受这种结果。



    王姝也明白,她其实就是清高,几辈子都改不掉骨子里清高的秉性。



    “姝儿,有些事不能太由着性子。你我都是凡人,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你这般执着地要我给你一个绝对不会毁约的承诺,未免有些太强人所难……”



    “为何不能?”王姝抬头看着他,“人有所得便会有所舍。我想要自由,也会放弃一些东西。”



    萧衍行的这一口气直堵到了嗓子眼。消薄的下颌慢慢地收紧,萧衍行垂眸凝视王姝的眼神也慢慢地锐利了起来。王姝的话他自然不会听不懂,所谓的有所得必有所舍就是舍弃他。



    这一刻,萧衍行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捏紧了。攥的紧紧的,呼吸都有一种闷闷的难受。



    他近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带着浓浓的审视的意味。



    作为中宫嫡子,萧衍行人生在世的二十三年,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难堪。这世上愿意为他生为他死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第一次放下身段去与一个女子周旋。不为名利,不为财富,只是想要这女子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却没想到被这样轻易地舍弃了。



    萧衍行本质上也是个极为高傲的人,骨子里的高傲让他轻视教条,轻视无能的父亲,看不上世道上被驯化的所有女子。心意被这样冷酷的拒绝,萧衍行心性再沉稳也难以忍受。



    “……这就是你冷淡的理由?”



    王姝的心口一紧,但还是梗着脖子点了头:“对。”



    “你不打算与我长久,如今种种,难道只是虚与委蛇?”萧衍行扯了扯嘴角,辛辣的讽刺道。



    王姝瞬间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萧衍行眼中没有一丝笑意:“不是?”



    “爷,你说话不能这么武断。”她只是想重申承诺,并非武断地否定一切,“我不想进宫,不代表与爷的这些日子就是虚与委蛇。就像我心悦你,不代表我愿意为了你一辈子跟其他的女眷争风吃醋。”



    话音一落,庭院中一片安静。



    萧衍行凝视着王姝,许久,他才缓缓地开了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独占我?”



    王姝喉咙里一哽,眼睛瞪得溜圆。



    “难道不是?”



    “是!”



    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王姝也不逃避问题:“我的骄傲决定了,我不会跟任何人分享夫婿。”



    萧衍行刚被打了一闷棍,这又被喂了一颗甜枣。他心里涌动着古怪的感受,似酸似甜,很陌生。但同时萧衍行也很清楚,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姝儿,你很贪心啊……”



    “对,我知道。”王姝破罐子破摔了,“所以你不适合我。”



    这一口糖还没尝个味儿,萧衍行就又被打了一闷棍。他冷着脸,幽沉地盯着王姝。



    王姝深吸一口气,趁着这个机会把该说的话全说出来:“萧衍行,你不适合我。若非当初毛氏使坏,我糊里糊涂地进了你的后院。那你我根本无缘。这么说或许有些自己给自己贴金,但事实便是如此,我不会让自己变成任何人的妾。即使是你,我也不会。”



    萧衍行的眸色幽幽,微微弯下腰,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王姝的这张脸。



    “……你当真想要这个结果?”



    王姝抿着唇,“我只是要这个承诺会在将来兑现。”



    许久,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嗓音凉得像屋檐下的风:“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满足你。”



    说罢,他愤而转身离去。



    萧衍行来得快,走得也快。



    姜嬷嬷等人还等着两位主子和好。毕竟主子爷愿意过来,已经是在向王姝示好,只要自家主子能递个台阶,一切就又能恢复如常。结果她等了半天,只等到了主子爷离去的消息。



    当下心头奇怪,放下手头的活儿便匆匆赶过来。



    姜嬷嬷见王姝脸色不好地立在庭中,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过来搀扶她。



    她一边搀扶着王姝往屋内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四处看。没看到萧衍行的身影,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却见王姝一脸不愿说话的冷漠,将满肚子的疑惑又给咽了回去。



    “走吧,回屋歇一会儿。”



    王姝捏了捏冰凉的手,朝天吐了一口闷气,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萧衍行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既愤怒又难受,一种透不过气的憋闷盘旋在胸口。他冷着脸让车夫将马车赶快点,没有回萧宅,年关的时候反而一个人去了寺庙。



    人进了寺庙厢房,吓得以为能歇两日的护卫们立马回归了岗位。



    “主子……”全程围观了吵架的莫遂心脏差点都吓停了。这一路上他安静如鸡,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儿。生怕自己呼吸声太大被迁怒,赶下马车。



    此时,他悄摸地在外间儿伸头伸脑,小心地询问:“可是要赵师傅准备斋菜?”



    说实话,莫遂自跟着萧衍行起,就没见过王姝这么猛的人。把主子爷的真心摘下来当泡踩还没被凶狠的主子剁碎了喂狗的,王小君也算是天地间唯一一个了。心里唏嘘,莫遂也烦恼的直抓头。蜜里调油的两主子突然变这样,王小君如此不给爷脸面,往后还不知该怎么办。



    “出去!”



    里面传出一声呵斥,莫遂麻溜地滚了。



    萧衍行将文书又翻出来,许多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原本下山是打算陪王姝两日的,此时也不必休息了。他冷着脸看京城的信件和下面呈递上来的文书,越看越怒火中烧。



    啪地一声将笔搁置到桌子上,他不禁冷笑,那妮子以为他离了她就不行?



    天底下的女子多的是,后宅等着他垂青的也不少。既然她不想要,他也省得给!



    除夕前一天,萧衍行抽空与见了绫人羽一面。



    根据绫人羽提供了线索,他们顺藤摸瓜,最终在岭南流放之地找到了半残半瞎的朱德勇。找到时人他瘸着一条腿在街头乞讨,衣衫褴褛的,早已没有了读书人的意气风发。南边的冬天儿虽不如北边冷,也是湿冷得厉害。朱德勇居无定所,只能栖息在一个破败的寺庙里。



    这朱德勇估摸着被人害的太惨,朱德勇的防备心非常重。萧衍行的人差不多将岭南翻了个遍才堵到他。



    堵到了也不愿开口,装死装傻什么都不愿交代。萧衍行的人花了不少力气,才迫使朱德勇相信来人是废太子的人,这才撬开了他的嘴。



    七年前的贪污案,源起于一桩杀人案。



    九年前,衢州一个农户状告当地盐商之子李文熙奸杀其女。人证物证齐全,结果被告盐商之子不仅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府衙。转头又趁着深夜,一把火烧了农户一家。那农户一家六口睡梦之中死于大火之中。只有一个起夜如厕的孤寡老婆子逃过一劫。



    经此一遭,那家人死的就剩农户的瘸腿老娘。



    那瘸腿的老婆子乞讨了一路,从衢州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宁愿滚钉板也敲响了登闻鼓,状告当地县官草菅人命,为官不仁不义,允许富户花钱买人头。



    这桩案子一经爆出,引起一片哗然。当时萧衍行听闻了此事,亲自去查。



    当时涉案官员,衢州下属卢月县县令朱德勇,被立即停职查办。



    萧衍行带了大理寺一帮人赶往衢州,彻查后大吃一惊。



    卢月县县令朱德勇在任期间,不仅仅制定了‘花钱买人头’的告状规矩。为了捞钱,甚至胆大妄为地商户量身定做了行商‘保护费政策’。每一桩生意,除商税以外,另抽成四成‘保护费’。这一强抢行为,让卢月县内的商户苦不堪言。



    在任期六年所犯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当时萧衍行便觉得奇怪,衢州离京城不算太远,稍有些风吹草动,不至于一点风声没有。这朱德勇一个小小县令折腾出如此荒唐的大动静,上面一无所知,定然是不可能的。



    顺藤摸瓜,就摸到了吏部尚书朱越的头上。这朱德勇不是旁人,与衢州朱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此人的底细经不住盘查。只需去亲自来一次衢州便能看清所有。



    县官朱德勇,本名朱辉,二十三岁是受大师指点,突然改名为朱德勇。乃是礼部尚书朱越的侄子。衢州人称其朱家二房独苗苗。腹中并无二两墨水,年少时在乡里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突然有一天,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又经由家中长辈的运作,捞了个七品芝麻官。



    这明显的猫腻,萧衍行于是又去翻了当年朱德勇中举的考卷。立即就发现了不妥。



    字迹不同,文笔不似。这考科举的朱德勇,与为官的朱德勇可差别太大。为官的朱德勇浮躁、脑满肠肥,这文章却可见风骨,字里行间能看出写卷之人坚毅质朴的秉性。文章遣词造句虽不够华丽,却看得出是个立足于脚下的人。



    明显的两个人,不可能是一个人。出现这样的结果,要么是代考,要么是舞弊。



    但是细究,线索却被清除的不剩什么。若是旁人来查,这桩案子根本查不出。但不巧,朱德勇遇上的是萧衍行。萧衍行要查,就没有揪不出来的人。



    这般花了两个月,果然牵扯出了一桩舞弊答案。寒门学子朱德勇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举人身份却被高官之子冒名顶替。这一条线不扯不知道,一扯才知道里头水深得令人咋舌,直接扯出了十年前的十几起科举舞弊涉案人。这要是朝廷的惩处下来,牵涉的人就广了。



    当时萧衍行还年轻,处事手段过于狠辣,逼得一些人狗急跳墙了。



    朱德勇案一爆出,各方势力都耸动起来。



    这般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他本就预备给萧衍行安个罪名,好一举将他打压得翻不了身。现成的梯子递下来,他便任由这群人诬告当朝太子纵容身边辅臣贪污……



    这里头的桩桩件件,一团乱麻。



    其他且不说,这被顶替的朱德勇当初在发觉自己功名被顶替时,也曾状告过朱家。只是他并未得到想要的公道,还被关进了地牢。



    多年前,若非他警醒,怕是早就死在了官府的地牢之中。



    他贿赂了看守地牢的狱卒,在朱家对他下手之前,先越狱逃了出来。



    不过之后也没能躲过迫害。



    朱德勇的一家人一夜之间被人杀光。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的爹娘爷叔全部死了,在村子里的村长也将他们一家除名。他意识到不妥,当夜逃出了衢州。结果逃难的途中,被人打折了一条腿,刺瞎了一只眼睛。朱德勇靠着一股让这帮人偿命的狠劲,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



    知道来找他的人是太子,朱德勇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恳请欧阳将军,一定要让这帮人偿命。



    萧衍行的人将他带回凉州,花了些时日。如今人安置在另一处,临安县下属村落的一个农庄里。京城的情况还不分明,只能耐心等着大理寺查清舞弊案,再将人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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