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书房的温度瞬间冷下来。



    上首端坐的萧衍行脸上一瞬间铁青,他缓缓地坐直了身体,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用力地握紧。嘴角垂下,冷冷地问:“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袁嬷嬷心里跟打鼓似的,头皮都有些发麻:“小君那肚子,也确实不方便走动……”



    萧衍行没说话,眼神冷的跟冰似的。袁嬷嬷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只能硬着头皮学王姝的话,“奴婢过去的时候,小君问奴婢,她想要的,爷答应了么?”



    答应?他绝不可能放她走!她要的,就没有答应这个可能!



    “好,好得很!”她倒是硬气,萧衍行气笑了。他着实倒是没想到自己已经派人去接她了,王姝竟然不顺着台阶走下来。这丫头当真以为他没了她就不行么?!



    “她不回来正好!你带人将刚运来的那些东西全分下去,一件不留!”



    袁嬷嬷不敢耽搁,立即应诺退下。



    快走到门边儿又被叫住。袁嬷嬷后脑勺都是木的,心惊胆战的转过身。



    “……她这段时日都在做什么?一点动静没有。”



    这袁嬷嬷哪里知道?



    她日日忙着萧宅上下的庶务,也分不出心思去盯着王宅的一举一动。但想了想,老老实实回道:“奴婢去到王家时,小君在捣鼓新鲜零嘴儿。好似叫什么爆米花,甜香甜香的。这般也是无奈,小君月份大了,嘴馋是难免的。府上的人不敢亏了她的嘴……”



    她的话还没说完,里头就传出了嘭地一声,书本砸在桌上的声音。



    萧衍行气得不行,难得气得头发昏。时隔半个月,他耐着性子在这等着王姝自己想明白。结果这死丫头不仅没有为他的冷落难过,还优哉游哉地捣鼓零嘴儿吃?这是把他忘到脑后去了吧?!估摸着今儿他若是不叫袁嬷嬷去一趟,她怕是都忘了他是谁!



    没心没肺的女人,他非得给她个深刻的教训不可!



    袁嬷嬷心里叫苦不迭,急忙道:“爷,小君的性子你也知晓,就是小孩儿心性。许久没见爷,她也是想念的。不然不会一张口就问爷,只是小姑娘嘛,倔了一点。嘴上抹不开面子。奴婢今儿瞧着小君好似比上次见,消瘦了好些。人一瘦,肚子就越发的显大。奴婢心想小君不回来不失一桩好事。“



    怕萧衍行发怒,袁嬷嬷飞快地替王姝找补:“冬日里这天气,外头路不好走。她那么大的肚子若是磕着碰着,那可就不得了。再来,便是路好走,小君也是在外头更安全。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匀。咱府上的后院人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小君怀孕的消息一直是瞒着后院的,若是贸然把人接回来。被她们知晓了,怕是会起祸端……少走动,正好能安稳些。”



    “你倒是挺护着她的!”萧衍行冷笑道。



    其实,他又哪里会不知?自己敢把人接回来,自然是有法子护人周全的。袁嬷嬷的这些话不过是为王姝不回来找补罢了。



    “奴婢这也是为了小君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萧衍行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些,但依旧难掩眉梢的怒意。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出去!”



    袁嬷嬷哪里敢耽搁?麻溜地出去了。



    这么容易就被安抚下来,袁嬷嬷心里对王姝的分量又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



    王姝还不知萧衍行又一次差点没被她气死,她心里在盘算着别的可能。



    如果萧衍行一直不松口,她不可能一直跟人冷战。冷战是有条件的,只有对方也在乎,这冷战才有意义。若是对方不在乎,她单方面的冷战不过是一场笑话。王姝心里沉甸甸的,一直在思索着怎么才能更好的跟萧衍行交流,拿到平等对话的权利。



    但这人与人之间,除了情分,就是利益。王姝明白王家对萧衍行的重要性,因为王家重要,她才有底气跟萧衍行呛声。但这底气又建立在萧衍行为人正派,讲道理的基础上。若是萧衍行是那等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她其实连多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毕竟特权阶级以强权压制她,王姝和她背后的王家是没有多少抵抗之力的。



    王家的人脉太单薄,拥有偌大的家产,却没有相匹配的官家势力。等同于幼儿包赤金行于闹市。不说萧衍行会出手强抢,只要他收回对王家的庇护,凭她自己跟王玄之两人,怕是也不好守这万贯家财的。



    远的不说,一个陈良生她估计都不好对付。



    她根本脱离不了萧衍行。



    王姝此刻能拿捏的,不过是萧衍行对她的另眼相待和萧衍行的品行。一旦萧衍行舍弃这两样,王姝就陷入了被动。她盘算了下自己能作为筹码的,最具有威胁效果的大约就只有肚子里的孩子。但,这是王姝最不愿意去做筹码的东西。



    孩子是人,不是掣肘他父亲的物品。



    细细盘算,王姝还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来谈。例如她手中的那些种子,例如她拥有的超时代的科学知识。但这是王姝一直以来的精神依靠。她依靠这些来维持精神的独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拿出来当筹码。本质上,王姝还是清高,倾向于以自己本身的人格价值来获得一份尊重。



    当然,王姝也不否认自己这般造作,其实是在试探萧衍行的底线。她想知道萧衍行对她的底线,可以低到哪一步。



    王姝的这番心思没人知道,她在拒绝了袁嬷嬷以后就耐心地等结果。



    不过很可惜,一直等到天儿完全黑下来,也没等来萧宅的反馈。她心中不由失望,萧衍行果然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不过这般也算在她的预料之中。萧衍行高傲,说出来的话才会有效,此时不理会她的试探也正常。于是便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她该点花灯点花灯,该放爆竹放爆竹。



    事情没办,人还得好好活着。于是高高兴兴地与王玄之过了第二个只有姐弟二人的年。



    萧宅此时却截然相反,毫无过年的热闹。



    因为主子爷脸色阴沉,这个年夜饭吃的是十分压抑。梅氏、柳氏等人虽好奇怎么王姝年夜饭也不在府中吃,是不是真的被逐出了萧宅,却因为这个窒息的氛围而一句话不敢问。



    花氏身体抱恙,起身都十分艰难。年夜饭,她只来露了个面就被人搀扶回屋了。杨氏一如既往的沉默,不知何时,她已经沉默到多看萧衍行一眼都不敢。柳氏和梅氏倒是想说话,奈何两人梁子结的太深。能稍微搭话的王姝消失了,她们就只能相顾无言。



    她们不是没想过再试探试探主君的态度,毕竟年岁一年比一年长,她们还是老样子。将来主君重回高位,新人进府,她们怕是会因为人老珠黄被弃之如敝履。可几次看向萧衍行,实在没有这个胆子。



    主位上的萧衍行不知下面人的盘算,看都没看下面人一眼,吃了两筷子凉菜便起身离席了。



    府上没有守岁的规矩,其他人若不想守岁,自可回屋去休息。



    萧衍行一走,其他人也不会久留。



    头一个走的一如既往是杨氏。杨氏就跟长在屋里似的。没人禁她的足,她自个儿不乐意出屋子走动。杨氏后头走的是柳氏。划破脸以后,柳氏跟梅氏如今是相看两相厌。才不愿意留下来跟她大眼瞪小眼。她一走,只剩下一个梅氏。



    梅氏赖在席位上幽幽地叹气,问身边伺候的人:“你说,这王氏到底去哪儿了?快一年没见到人了吧?”



    伺候的人哪里知道?她们人在府中根本出不了后院,不过没见着,不代表不能猜测。眼珠子咕噜噜转悠一圈,小声地猜测道:“估摸着跟以前那温氏一样,跑了吧。”



    梅氏一想,觉得极有可能。这两个本地的商户女,一看就是没有什么廉耻心。



    “罢了,跑就跑了吧。”梅氏虽然觉得后院无人说话,有些无趣。却十分高兴王姝跑了。哪怕主子爷没有宠幸女眷的意思,她们还是觉得人越少越好。



    嘀嘀咕咕的说了一番话,她一个人也懒得放花灯,转头也回屋去睡了。



    萧宅的毫无过年气氛,王家两个人却过出了个非常热闹的年。该有的过程,一件没少。要不是王姝肚子太大不好太累,估摸着还得出去放个花灯。王玄之被她吓得心惊胆战的。两人吃了一顿年夜饭,王玄之便将她赶去睡了。自己一个人守岁。



    王姝玩过了也知晓轻重,她怀着孕不能熬夜。当下便打着哈欠回了屋子。



    除夕夜是不眠夜,夜里不熄灯的。王宅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下午大雪停了,乌竺玛带着一帮人把院子里的积雪全给铲了,倒也不怕滑。



    喜鹊送来了热水,王姝稍稍洗漱一番便上了榻,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睡到半夜,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总觉得身边多了个软乎乎的东西。闻着味道有些熟悉。但奈何睡得实在太沉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迷迷瞪瞪地抱住了暖烘烘的这个大东西,睡沉了。



    次日一早,她从床榻上爬起来,发现靠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王姝有些奇怪,叫来喜鹊问。



    喜鹊对着窗户看了半天,挠了挠头:“估摸着是昨日夜里没插上栓,被风给刮开了吧?”



    王姝一想也是,昨夜她梦境之中确实听到咣当一声。冬日里夜间寒风大,能把婴儿手臂粗的树枝给刮得一节一节的,吹得窗户开也正常。



    “往后记得插上栓。”王姝打了个哈欠,“不然早晚得着凉。”



    喜鹊讷讷的应诺。



    这之后,王姝发现,她这屋里的窗户总是会被风吹开。半个月里总有那么三四回。且每次她都能闻到熟悉的气味和听见咣当一声木头砸在墙板上的声响。



    且不说她心里怀疑有鬼,就说过了年,凉州这边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花氏的身体不好了,非常不好。原本还能靠一口汤药吊着命,如今身体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萧宅那边日日有大夫进进出出的,却总是没有一个好的消息。府里愁云惨淡的,后宅的女眷一个年以后都跟着消沉。京城这边后宫也是。



    钟粹宫失势以后,太子也跟着遭了殃。先前江南赈灾款在经过这一年的追查,终于查到了太子头上。



    大理寺把确凿的证据扔到金銮殿上,皇帝就算想替萧承焕遮掩都遮掩不住。



    有那激进的朝臣以头碰柱上谏,当庭要求太子返还赈灾款。并且为江南死去的几千百姓向天下谢罪。原先就有质疑太子德不配位的舆论越演越烈。更多的人,为了八年前的废太子旧案,这帮朝臣联手在皇家宗祠先皇牌位跟前逼老皇帝松口。



    老皇帝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大理寺案件重审。



    朝堂内外,一片喧哗之声。



    年过一过,萧衍行收到了一个来自顾斐的包裹。



    顾斐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秘密绑了那日在承郡王梅花别庄上遇到的红鼻头。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他顺藤摸瓜地查到了更多的东西。譬如红鼻头手中留有的诸多盖有废太子私印的信件。当搜到这些东西,顾斐立即意识到问题严重,当机立断地将所有东西快马加鞭寄来了凉州。



    萧衍行在看完包裹中所有的东西后,立即命人快马加鞭送朱德勇进京。



    所有的证据早就准备妥当了。萧衍行被贬凉州的这八年,私下从未停止过追查真相,就差这两个关键的人物。如今人物凑齐,只要案件一重启,这审理的过程便十分迅速。



    这不,案件一经由大理寺公开审理,过去盖在萧衍行头上罪行就再也扣不住了。先不说贩卖盐引之人早已被斩,当年废太子纵容辅臣贪污受贿也证据不足。其中最最致命的一项罪名,废太子涉嫌通敌卖国,常年与外族有书信往来。



    这项罪责自红鼻头,也就是赵宽被抓。顾斐搜到的那包东西上呈,这些罪责便被一个一个地揭掉。所有的事情再立不住脚,那一切就得从头再算。



    大理寺还了废太子清名的同时,当初废太子在追查的案子便也随之重启。



    十年前的朱德勇中举被冒名顶替案子被彻查,与案件相关的朱家人和涉嫌杀人的盐商一家被全部下狱。



    至于十多年前的吏部尚书朱越早在去岁因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他在朝堂上残留的那点势力还不足以遮掩所有事。



    随着证据一项一项的提交上大理寺,曾经被掩盖的一切便被曝露于阳光之下。



    朱家一家因科举舞弊、卖爵鬻官、草菅人命等罪名被满门抄斩。朱德勇被顶替的功名归还于他,但这么多年的遭遇却没有什么实际性的补偿。



    朝廷能补发他俸禄,为了弥补他多年遭遇的苦难而安置他。却不能让他丧命一家人活过来,更不能让他断掉的腿和瞎了的眼恢复。也因为身体残缺,他基本无缘于朝堂。哪怕他心性并未因这十几年的苦难而毁损,他的仕途也从身体残缺的那一日终结了。



    而早年滚钉板敲登闻鼓的瘸腿老妪,九年前就已经死在了登闻鼓下。那钉板不是人能滚的,滚过一次就是去掉半条命。老妪本就身体孱弱,钉板滚完下来就有进气没出气。



    大理寺还了这家人一个公道,只不过这农户一家人没有人活着看到属于他们的公平。



    至于七年前被贪污案牵连的一众人,有的沉冤昭雪,有的早已死在狱中。绫人家得到正名,绫人羽也终于摆脱了三代不能为官的责罚。将他多年前的功名归还于他,又重新获得了科举的资格。



    如今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是如何恢复废太子的身份。



    废太子既然无罪,那么过去以那些罪责剥除了的东西,就应该原原本本地回归原位。但皇帝已经重立太子,昭告了天下。太子一日在位,皇帝又表现出十分喜爱。即便现太子无德,但他的地位无法撼动。萧承焕一日并未被废黜,萧衍行这个前太子便一日无法回归储君之位。



    朝堂内外为争论废太子的归属,乱成一锅粥。



    京城的变故王姝不知,她在二月中旬快要临盆的时候,销声匿迹了许久的绫人羽突然上门求见。



    王姝不知道这绫人羽为何对她这么执着。既然已经去萧衍行手下做事,就该老老实实去做自己的事。为何还总是回来找她。但考虑再三,还是让他进来了。



    绫人羽凝视了王姝许久,只问了王姝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让王姝十分烦躁。



    绫人羽问她:“大姑娘,你是否想清楚,往后我成为你的助力如何?”



    王姝不懂他哪儿来的自信,没有立即回答他。绫人羽也不在意,给了王姝一个随时回答他都作数的承诺和一个可以通信的地址。而后就带着他的东西消失在了凉州。



    王姝没空思索他话里的意思,因为二月底,她没足月便提前发动了。



    第一百零六章



    孩子提前发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毕竟王姝身体向来康健,也没过受什么太大的刺激。按理说可以养到足月,结果不足九个月便提前发动了。



    姜嬷嬷喜鹊几人吓得脸都白了,攥着手在屋里打圈儿。哪怕小梁说没什么事,她们还是一脑门的冷汗。



    芍药、铃兰等人全守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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