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姌没料到他语气如此柔和,抬头看去。



    桓启正低头看来,两人目光相撞,不知是不是曦光正照来,映在他的眼中,卫姌怔了下。桓启这时将她抱在怀中,揉了一下,道:“留在漳水也是不妥,还是叫人送你回江夏吧。”



    卫姌眼睛都有些睁圆了,“真的”



    见她满面惊喜,再没有刚才醒来时惊悸后怕的表情,桓启颇不是滋味,“自然是真的,过两日就安排。”



    卫姌自是欢喜,昨日那些苦都好像也不算白受了。



    桓启凝目盯着她瞧着,忽然声音又冷下来,“回去也行,只是我出兵这段日子里,你不许生出旁的事来,若姨夫给你另行定亲你敢应下,等我回来……”



    将她放在荆州,有南康长公主在,桓启无论如何都难以安心,原本觉得漳水也算安全,哪知又遭横祸,桓启一夜考虑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让卫姌先回江夏卫氏去。可他仍有些不放心,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出,透着一股寒意。



    卫姌没细想,点头应诺。



    桓启忽然停马,捏着她的下巴,道:“我可不是说笑,敢应了旁人婚事,等我回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卫姌无奈,他行事霸道,一向如此,能让她回去江夏已是不易,只好再应了一声。



    此时时辰尚早,城门还未开,桓启也未叫人去喊门,先带着卫姌回军营,计划暂时安置,等过两日派亲兵送她去江夏。实在是祸事难料,他要亲自安排才算妥当。



    回到营中,桓启让蒋蛰寻一套簇新衣裳来给卫姌换上,他自己梳洗一番立刻去见桓温——在林中碰见的是东海王,这件事关系到出兵,不得不谨慎以对。



    饶是桓温一生见惯风雨,听了桓启的话都面露惊色,他在主帅营中来回踱步,过了片刻道:“可惜昨夜没留下他性命,既然已让他安然渡江而去,事不宜迟,明日就发兵。”



    作者有话说:



    第256章二五五章至秦



    桓温当即叫了军中将领前来,吩咐明日开拔,又让人飞骑快书往建康及徐州发信。等安排妥当,桓启从主帅营中出来,亲兵来报,刚才军令传达,此刻已闭营了。



    桓启回到自己营中,将佩剑解下放在架上,来到内里床榻旁,朝熟睡的卫姌看去,她梳洗过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乌鸦鸦的占了大半个枕头,小脸白净。



    桓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刚才就该叫开城门送她回去,如今闭营的军令已下,却是再难更改。他坐了片刻,出去也将手下将领叫来吩咐一番,将公务全料理完,在何翰之与蒋蛰劝说下回营休息。



    卫姌这一觉睡到日昳时分才醒过来,她还未睁眼,就听见身边一阵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桓启睡在一侧,身上衣裳都未全解,和衣睡着,看他的模样应该是累了。卫姌刚醒头还有些昏沉,目光从桓启额头到下巴都看了一圈,他眉眼极英俊,鼻梁高挺,身上一股英武锐气。



    卫姌想起林中他动手的模样,下手勇武狠厉,直如阎王一般,就连苻谏都不是对手,受伤而逃。当时她躲在石后,见他败敌,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这才发现,虽然平日他行事霸道,但每每遇着险事,有他在便能安心不少。



    想了好一会儿,卫姌这才起来,轻手轻脚,绕过桓启下了床榻,穿上外衣,没有婢女帮衬,她将头发简单束起。刚要起身去帐外,一旁忽然有只大手一把拉住了她。



    “干什么去”桓启刚醒便问道。



    卫姌道:“找人要些吃的。”



    桓启坐起来,道:“别乱走动。”说着对外喊了一声,很快就有亲兵将吃食送了进来。饭菜与家中相差甚远,只有莼菜,胡饼,一盘肉,还有两碗豆粥。桓启怕她挑剔,道:“军中只有这些,将就着吃。”



    卫姌点了点头,饿的久了,豆粥喝着也有几分滋味。



    等吃完,桓启叫人来收拾,又喝了口茶,道:“本来说要送你回江夏的,现在是不成了。”



    卫姌面露惊异,她知道桓启的性子,一般答应的事不会轻易更改。



    桓启道:“明日就要出兵,大营已闭,不许进出。”



    卫姌顿时一惊,“那我不是走不成了……”



    桓启微皱着眉点头。



    卫姌默然以对,这个军令肯定是桓温下的,他治下一向严厉,入得军中都依军令行事,便是桓启,也不能违背主帅的命令。她也很快想通军令的缘由,都是东海王苻谏逃走,等他渡了江,将桓家用兵的消息带回去,北秦马上就要有所准备。桓家之所以决定提前出兵,全为打北秦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应对唯有即刻出兵。



    见她垂着头不说话,桓启也有不忍,暗道如她这般的士族女郎,都是在家中穿金带银,锦衣玉食,哪有跟着一起行军的,他才刚要张口。



    卫姌已出声:“既然走不了,是不是将我与那几个幕僚安置在一起”



    桓启反倒怔了下,看着她道:“你想清楚了”



    卫姌道:“大司马的军令,你也不能违抗,我与那些幕僚在一起,不需要冲锋陷阵,真要记些文书,我也能帮衬一二。”



    桓启刚才想到的安排也是如此,见她如此迅速就镇定下来,不需他再多说什么,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蒋蛰叫来,郑重吩咐一番。蒋蛰行事圆滑,知道这件事极重要,带着卫姌去了幕僚营帐所在。桓启这次随军所带两个幕僚,一个就是常楷,另一个则叫田孝直。



    蒋蛰去了,将两人叫出来说了一阵,然后入营做了分配,卫姌所住所用都是单一份,常楷与田孝直知道卫姌是桓启表兄弟,自然没有二话。又听蒋蛰再三叮嘱要多照顾卫姌,两人满口答应。



    蒋蛰回去覆命,桓启又问了两句,显见有些放不下。蒋蛰见状不由暗叹一声,如今将军的心尖儿都在军中,这一趟北伐只能是许胜不许败了。



    第二日清早,大军拔营而起,直奔汉水。



    桓温早有严命,在江边备有楼船,艨冲等船舰,又以冒突为前锋,众船离岸,很快驶入汉水之中。



    卫姌跟随常楷田孝直一起进入舱内,行船颠簸,没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眼花,她知道这是有了晕眩症状,赶紧拿出一粒药丸子出来和水吞下。这是蒋蛰送来,提前准备着,就给不常行船的人服用。她吃过之后果然好些,但就是如此,脸色也是煞白,眼睛也不敢四处瞟,伏在榻上休息。



    行船期间,蒋蛰来瞧过她一回,回去将卫姌晕船的事告诉桓启,“服了药仍是晕眩不止,我问了人,自上船后,小郎君吃的也少,脸看着都小了,就是这样,刚才我去瞧时她还笑着说无事。”



    桓启正擦拭剑刃,闻言手上一顿,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逆流而上渡过江,大军先至淅川,县城闻听晋军已至,足有八万,吓得根本不敢抵抗,当即称降。此时苻谏已快马奔回长安,他心急如焚,要将桓温出兵的事告知秦帝苻健,可哪知回京才知苻健病重,近日朝中事都已交给太子苻升。



    苻谏闻言面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想着军情不能耽误,最后去拜见了丞相苻熊。



    苻熊入宫去,两日后才急匆匆回来,道陛下已知道他的功劳,立刻就要调兵应对。苻谏听说大军交由太子苻升,心已是沉下去。



    在淅川休整两日,桓温收到军报,谢宣刘道坚带着兵已淮泗入黄河,已是指向许昌。



    桓温将桓启叫来,道:“洛阳有崤、渑之险峻,是兵家必争之地,到了此地就该分兵,你带兵下许昌,以做粮道补给之用,再夺洛阳。秦军该是要动了,我带兵掠阵,攻他们后方。”



    桓启颔首,这在出兵之前就已商讨过,分兵而下,他领命而去。



    卫姌听到拔营动静,立刻跟着常楷田孝直一起走,远远瞧见桓启骑马带兵走在前列,日光照耀在他身上甲片,闪耀着粼粼光彩。



    作者有话说:



    第257章二五六章无题



    不到一个月时间,桓启率兵赴鲁阳,途中所经三个郡县均是一击而溃,入了城内,百姓有的闭户不出,有胆大的,敢上街观望晋军。还有些人沿途送了吃食过来,有意犒劳酬军。



    卫姌见着这种景况,心下颇为惊奇,和田孝直感叹两句,常楷在一旁听见了,嘿嘿笑了一声道:“此地之民原就是晋国子民,只不过当初中原混战,这才南迁而去,秦立国时日还短,民心未归。”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大司马这番出兵也算是顺应天意了。”



    卫姌知他自从在桓启手下做了幕僚,便有意在仕途上一展长才,因此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全为桓氏此次出兵着想。



    几人又议论几句,夜里歇在城中,蒋蛰来找卫姌,带她到县衙后院东厢之中,里面早备了水和澡豆,卫姌沐浴完出来,因蒋蛰守在外面,她便放心散着头发用干布巾擦拭。



    蒋蛰在外问了一声,卫姌回他已洗好了,蒋蛰便说让仆从去准备吃食。



    卫姌正低头擦头发,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她倏地抬头,和桓启目光对个正着。



    桓启脚步稍停,目光在她脸上发上转了转,只见她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再朴素不过,可越是如此,越衬得她的肌肤如玉,眸如点漆。桓启一怔,很快转到屏风后面,他身上穿着甲衣,是进来换衣裳的,飞快擦洗过后,也没叫人进来服侍,卸了甲衣,换上一身黛色绸衣,腰系玉带地出来。



    卫姌将发梢一绞,正要梳起头发,见桓启又走了出来,不是戎装,倒换了一身世族公子打扮,她好奇地看过去。



    桓启正大步迈出门,又缓了缓,转过脸来道:“瞧着脸都瘦了,这几日叫蒋蛰给你弄些吃的好好补补。”说着也不没等她回音,便着急走了。



    蒋蛰刚从外面领着几个仆从送吃食来,走到门前,正碰上桓启。



    “多照看着些。”桓启扔下一句。



    蒋蛰知道桓启指的是什么,忙叫仆从把吃的全端进去,又在一旁守着看卫姌爱吃些什么。



    桓启到府衙前面见本地几户豪族,正是这些人主动投诚,逼着县衙开了城门,这才没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县城,今晚那些豪族有意宴请,桓启也正想探听一下北秦朝中情况,将军中内外安排好,去东厢内换了衣裳就立刻出来了。



    天色还未晚,前院厅堂已点起了彩灯,几户豪族来的人不少,偌大一个厅都几乎坐满了。桓启含笑入内,与众人招呼,这些人见他雄姿英发,相貌堂堂,举止更是大家风范,一派优雅,顿时越发热络,奉迎不断。



    寒暄一阵过后,各自落座,仆从与婢女鱼贯而入,为各席添酒加菜。桓启众星捧月,被众人接连敬酒,这些豪族都说是思念故主,没有一日忘记自己曾是晋民。桓启听了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仍是笑着,当堂就允诺不少好处,宾主尽欢,吃的十分畅快。



    桓启问起北秦朝廷动向,有人道:“听说已调齐五万精兵,由苻升带兵前来,算算脚程,应该会在洛阳堵截将军。”



    桓启所带两万兵卒,这一路只经历了几场小战,还未正面与北秦军对上,听说北秦用兵的动向,他心中盘算着,举杯朝刚才提醒之人笑着示意,随即又问苻升其人。



    这点众人倒是看法一致,都觉得苻升豪勇善战,但性格残暴不仁,喜怒无常。



    桓启将众人所言都记下。问起苻谏,他对林中遭遇那一次记忆深刻,苻谏有胆量渡江到南方去探听军情,离开的时候手段是粗暴了些,但胆大心细,身手又好,是个少见人物。



    众人对苻谏评价倒要好些,觉得他有勇有谋,有些才干。



    桓启问过几个苻家重要人物,这才开始聊些闲话。



    很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个豪族老者对外击掌,几个轻纱绣罗的女子翩然进入厅堂内,为首的女子生得夭桃秾李,极具风情。她腰间挂着小铃,宽宽摆动,来到桓启身边,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有人介绍道:“将军看,这是我们城里最有名的茵陈娘子,怎么样,是不是不比南方佳丽差呀”



    一群人跟着哄笑起来。



    这些场面应酬桓启是经历惯的,接过茵陈的酒一饮而尽,众人叫好。



    历来酬军都送金银美人,这些人也是依照惯例而行。茵陈与席间几家都是熟识,态度也不扭捏,还能与席间众人说笑,微微侧过脸来时,脸上浮着一片绯红,一双媚眼看着桓启,身子半依上去,“今日见着将军,才知为何大家都等着晋军来。”



    桓启笑着道:“这么甜的嘴会说话,便是南方这么多地方,也没见着几个能及你的。”



    茵陈却嗔他一眼,“将军这话却是在糊弄我呢,可见以往佳人是见着不少的。”



    桓启与她说笑几句,茵陈自觉火候已足,等酒席散时星眸半眯,身子柔软地往桓启身上倒了过去,伸手还要去揽他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推开。她睁眼开,看见桓启脸色冷淡,全无刚才调笑之意。



    “该你的赏金不会少,退下罢。”



    茵陈看他脸色,没敢多言,脸上媚态笑意全收敛了,规矩行礼之后就跟着仆从走了。



    桓启起身离开厅堂,朝后院走去,他刚才喝的不少,脚下略有些虚浮,在外吹了一回风,走向东厢房。



    卫姌坐在屋内,蒋蛰正拿几卷县衙里翻来的卷轴给她挑。蒋蛰识字不多,还要主动去读书文名,好几回都把卫姌逗笑了。



    桓启进来时正见蒋蛰耍宝,卫姌捂嘴笑着,他轻咳一声。蒋蛰立刻站了起来,刺溜一下就跑了出去。



    桓启缓步入内,问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刚一靠近,卫姌就脸色有些拉了下来,“你喝醉了”



    桓启动作停了一停,仍是坐到她身旁,也不管她脸色有些不好,道:“都是本地开城门的几家来劝酒,不喝也是不妥,不过我喝的不多,还没醉呢,你闻闻。”



    他知酒醉是卫姌心中的刺,因此声音低了几度,极是软和。



    卫姌一撇头就闻着他身上的酒味,还有一股脂粉香味似有若无夹杂其中。



    她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桓启看着她,刚才还略有浮躁的心却渐渐静下来,拉住她的手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卫姌抽回手,并不领情,道:“全军上下都是如此,不算辛苦。”



    桓启揉了下额角,“那些都是军士,你是个女郎,本不该受这些苦,我是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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