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芷音谢过乐氏,然后坐于下首。



    乐氏嘱咐她为卫钊准备行李。黄芷音点头应诺,她才进门一天,显然已经知道该在卫钊后院如何立足。



    倒是原先那四个美婢,今日都是格外安静,不像往常那样主动往乐氏面前凑。



    黄芷音带着四婢离开时,卫姌看着这群女人,心道真是各有各的美,柔弱艳丽,色色齐全,原先已经热闹,如今还没娶妻就先有妾室,也不知卫钊未来的妻子要如何应对。不过看这群婢女,包括黄氏在内,都是寒门出身,卫姌猜出乐氏能做这般安排,是笃定卫钊将娶的是士族贵女。



    三日后,清晨卫姌与母亲拜别,杨氏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轻轻摩挲,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目光中的温柔叫卫姌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趁着婢女不在,卫姌伸手抱住杨氏的脖子,轻轻在她耳边说,“母亲,姌儿去了。”



    卫姌和杨氏话别,擦干眼泪,离开了家。



    此行只有惠娘陪她同行。原本卫姌想留下惠娘照顾杨氏,但惠娘对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黄家这些日子已经按照约定腾空了后院,很快就要让于卫家,到时两个卫府连通,往来方便。卫姌对卫申乐氏十分信赖,杨氏能得到妥善照料,她才可以安心离去。



    卫姌的牛车与卫钊汇合。卫家所有人都送了出来,卫姌频频回头望,直到再也看不到卫府,心中酸涩惆怅,难以言喻。



    惠娘要将她抱入怀中,卫姌轻轻摇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男子的衣裳,心道:下一次回来,定要在雅集扬名,擢取入品。



    去豫章的路原就走过,一行车马到了寻阳县落脚住下。



    这夜卫姌睡得正熟,忽被停马驭声惊醒。



    夜半来人,还是骑马疾行,想必有些不简单。卫姌如是想着,闭上眼睛继续要睡,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猛地睁眼。



    “玉度,”卫钊的声音传来,“开门。”



    卫姌立刻答应,动作飞快穿上外衣,头发来不及梳,她随手抓了抓,就去开门,虽然卫钊声音如往常一样,但她想到刚才马蹄声,猜想事情应不简单。



    卫钊走进来,把门稍掩,开门见山道:“刚才接军中急令,我要马上动身去兖州,不能送你去豫章。”



    卫姌闻言怔了怔,眉头轻蹙,脱口而出,“北伐”



    卫钊神色骤然一变。



    卫姌说出口后颇为懊恼,但想到这次北伐的结果,她又觉得可能并非坏事。



    卫钊目光黑沉,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玉度如何猜到北伐”



    卫姌坐到桌对面,仍旧是十分乖巧的模样,“前些日伯父会客我听他们说后赵皇帝死了,朝廷大乱,临贺郡公上书朝廷请求北伐的事。”



    卫钊半眯着眼,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卫姌却心下打鼓,硬着头皮说道:“我听他们说,临贺郡公如今已是拥兵自重,朝廷哪肯用他,但成汉已亡,后赵又是大乱,正是北伐取洛阳的好时机。”



    卫钊道:“你倒是好记性,他们说的你全记下来了”



    卫姌心想反正现在也不可能真回去找伯父验证,点头应了下来,道:“临贺郡公不能去,朝廷要另派人去,不知到二哥是受谁征召”



    卫钊道:“殷浩。”



    卫姌是故意这么问,她当然知道殷浩此人,那是朝廷有意提拔重用,制衡桓氏的。可惜殷浩此人志大才疏,并无统帅才能,北伐兵败,回来后就被桓温秋后算账,后来废为庶人。



    卫姌前世在谢家时也曾听过这段往事,不但清楚此次北伐结果,还知道殷浩被重用背后是谢王两家的推手,还有皇叔司马昱牵涉其中。



    这场北伐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征战,更是一次朝堂博弈。



    卫姌担心的是,卫钊立功出头,得封官职,都打上了桓氏的烙印,为什么这次殷浩却要征兆卫钊。



    “二哥,”卫姌道,“殷浩与临贺郡公是敌非友,我担心……”



    卫钊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殷浩无才,朝廷选他只考虑了制衡,却没有识人之明,后赵是乱,殷浩这里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盘散沙,还妄想北伐一举成功,我看他是做梦。”



    卫姌暗道:我是知道结果才能说出原由,但二哥却只凭局势直断出结果,这份眼力和谋算实在惊人。



    她急忙道:“那你就拒绝征召别去了。”



    卫钊听她软声哀求,眼里全是对他的担忧,于朦胧灯火下,瞳眸中似乎映照着他。



    卫钊心里微微有些发热。



    “不行,我必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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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第30章再遇



    卫姌不解。



    卫钊眸光暗沉,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粗糙指腹触及到族弟细嫩的皮肤,这才意识过来,松开了手,“胜有胜的打法,输也有输的打法。”



    卫钊没有把话说明,眼前这个弟弟年纪还是小,且一直只读书,虽然聪颖,让人意外的看事透彻,但仍是士子心态,并未见识过真正战场。纵使如今崇文轻武,可终究如何呢,掌握八州军权的桓氏将王谢压制地难以喘息,司马氏也只能笼络牵制,还要时时安抚桓温。



    自古富贵险中求,士族子弟若是只靠祖荫,忘了祖上荣光如何来的,迟早败落。他如今得封建武将军,但手中兵士并不多,若不去沙海血场里滚一遭,怎能真正手握重权。



    他眼中深处仿佛燃烧着一簇火苗,散发着一种炙热灼人的东西,或者叫野心。



    卫姌担忧不已,前世这个二哥全无消息,仿佛不存在于世间。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应该就在这一两年间,会不会是在北伐中出的事。想到这里她简直坐不住了,拉住卫钊的袖子,“二哥,别去了。殷浩视临贺郡公为敌,并不是真心要用你,说不定是要害你。”



    卫钊从未遇到过被幼弟这般央求撒娇的情况,而且她也并非有什么过分请求,只是纯粹担心他的安危。卫钊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但他仍是面色沉凝,道:“我已应召,必须要去。”



    卫姌央求无果,着急全写在脸上,她已经明说殷浩与临贺郡公之间的矛盾,却不能叫卫钊打消主意。



    “二哥。”卫姌低低唤了一声。



    卫钊道:“我已经令人去罗家,他家郎君与我交好,你留在驿舍等两日,他会来接你。豫章城里宅院已着人收拾过,家中琐事你不用理会。给赵博士的荐信在我留在的包袱里,去拜师时别忘了带上。”



    卫钊嘱咐的仔细。其实十四岁于士族子弟来说,出门游历也不算什么罕见事,卫钊自己就早早离家。但看着卫姌他却忍不住要操心。她的脸庞看起来太过明净,又有些脆弱似的。



    卫钊说完就要离去,卫姌还是不死心地拽住他。



    卫钊微微沉下脸,“玉度。”



    卫姌道:“伯娘不是为你准备了护心镜,你戴上了吗”



    乐氏令人在卫钊行李里添加的护具,卫姌亲眼见仆从收起来,既然卫钊一定要去,她只好退一步提醒他带上。



    卫钊皱眉道:“带着累赘,不利行动。”



    “伯娘一片慈母心意,可护你周全,”卫姌道,“还是带上吧,也叫我们放心。”



    卫钊浓眉只紧紧皱着,最后实在抵不过她软声哀求,叫黄芷音将护具找出,令蒋蛰带上。如此一番折腾,天际已有些微亮。令元子雎等几个也听说卫钊将要走,一个个匆忙穿戴起来,在驿舍门口候着。



    卫钊留下一干侍卫,只带两个一起走,其中就有蒋蛰,他从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对黄芷音道:“家里的事你看着,让玉度好好读书。”



    黄芷音嫁到卫家才半个多月,卫钊就被征召,她心里既是不舍又是忐忑。



    原两年前,卫钊声名狼藉,卫申又已休致,不在朝中任官,江夏士族女郎都不愿与卫氏联姻,黄家长辈倒是心动,历来士族寒门极难通婚,这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但黄芷音那时却不愿意,她虽非士族出身,但自幼受宠,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饱读诗书,自认堪配任何士族子弟,何必要选眼看着江河日下再难有起色的卫氏。她在家中又哭又闹多日,坚决不允,长辈只好作罢。



    此后几年,黄芷音却深刻认识到士族寒门之间的鸿沟,她便是再貌美多才,也只能做个妾室,那还只是下等士族,若是想为妻,只能选些傻的瘸的聋的。黄芷音由满腔期望变得渐渐心凉,想到差一点能嫁入卫氏,更是悔不当初。



    如此一番周折,时隔两年,她最后还是进了卫家,却是妾室。



    黄芷音知道卫钊立功当了四品将军,洞房花烛那晚一见着卫钊的面就心动了,可卫钊对她不冷不热,与那四婢似乎并无不同,心下又懊又悔,只恨当年眼皮子太浅,如此英雄豪杰的郎君,她又姿容过人,原本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好姻缘竟让自己给折腾没了,黄芷音后悔也迟了。



    眼下卫钊离开前特意嘱咐她一句,说明在豫章的府里后院由她说了算。黄芷音又振奋起来,打迭起精神,有意要将后院打理服帖,让卫钊知道她与四婢的差别,叫他另眼相看。



    “郎君放心去,妾会照看家中,照顾好小郎君。”黄芷音道。



    卫钊略点了下头,翻身上马,又看了眼卫姌,带着侍卫快马加鞭离去。



    直到背影都快看不见了,黄芷音催促几人回去,又熨帖地对卫姌说话,让她回去休息。



    卫姌想到前世,对卫钊此去始终悬着心,幸而最后还是劝他带上护心镜。在她软磨硬泡之下,卫钊承诺上战场时会戴着。



    惠娘见她愁眉不展,道:“我看钊郎君是个真英雄,便是面相也是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卫姌道:“惠娘何时会看相了。”



    “见的人多了,自然能看出些来,有的堂堂正正,气度非凡,有的虽模样长得不错,言谈举止却落下成。”惠娘道。



    “二哥属于哪种”



    “钊郎君两种都不是,要我说啊,钊郎君的气势比你伯父更甚,有时他板起脸,我这心里都有些害怕,再过几年定然不得了。通常似这种,都有大气运在身上,小郎君不用太担心了。”



    卫姌听她说的一本正经,眉头稍松,心里的郁闷还真消散不少。



    惠娘给她掖了被褥,守在一旁守着她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卫姌又听到马蹄声,顿时惊醒,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哪里来的声音,难道二哥回来了”



    惠娘打开窗户朝外张望道:“来了一队人,举止做派不一般,莫非是那几姓”



    卫姌批了外衣也走过来,看见驿舍外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仆从侍卫等人。



    过了片刻,就有人上楼来,脚步声不断,显然落脚驿舍的人数真不少。



    和惠娘一样,驿舍内外所有人也都猜测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看阵仗远非普通士族拥有,倒是王谢桓庾,或是南方的陆顾朱张才有可能。



    晚饭时黄芷音主动和卫姌提起,也是同样猜测。



    卫姌却摇头道:“不是这几家。”



    黄芷音道:“我也曾见过江夏几家士族,远远没有这般威势,天下门阀巨室也就那几姓而已。”



    她虽没有明说,却是坚持己见,对卫姌刚才判断不以为然。



    卫姌笑笑也没再说什么。



    休息一夜,卫姌一行等着罗家来接,昨日来的那些人也没有动,依旧留住驿舍。



    此时还是正月末,天气寒冷料峭,卫姌微微开了点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头脑更清醒些好看书,整日闭户塞牖,容易昏昏欲睡。



    她正看着大哥卫进给她的笔记,忽听到外面有低呼的声音。从窗望出去,原来是卫府的仆从经过后院时,被一只黑鸟迎面扑来,吓得哇哇大叫。



    到了下午,惠娘端着热茶果子送来,抱怨道:“也不知哪来的扁毛畜生,差点伤人。”



    卫姌问她怎么回事。



    惠娘告诉她,一只黑色禽鸟在驿舍树上休憩,凡是有人手里拿着吃食路过,它都会飞下来抢夺,这禽鸟不知是什么品种,翅膀展开尤其宽大,甩在脸上犹如被掴掌,仆从赶它不走,只好避开它的所在。刚才惠娘手里拿着吃的,也被那恶禽迎面扑了一下,吓得面色煞白,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卫姌听了,将窗户推开,果然看见一只毛羽黑亮的鸟伫立树枝上,绿豆似的眼里目光灼灼,倒有些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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