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糙理不糙。



    有点儿经验的老农民都知道,种子不好,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不出苗,要么长出劣质苗,这是一定会影响收成的。



    种子有问题,换种子是必然选择,反复折腾地,种子还是没用,对地也有损无益。只是拿种地和生育放在一块儿比较,众人表情都有些怪怪的,尤其是男人。都没有商量,男同志们便一条心地开始反驳——



    孙大爷说:“赵主任,生娃跟种地哪能一样?”



    老孙家斜对门儿马健不满意地说:“女人天生就得生娃,生娃就是女人的差事儿,老爷们儿在外干活儿养家,女人要是连生孩子都生不好,还有啥用?"



    老孙家对门儿的二姑父刘和平一副长辈样儿,劝说:“赵柯,说那些干啥,这不平白无故闹矛盾吗?"



    甚至女人们也在附和——



    二姑赵莲花说:"赵柯,你读书读傻了?听你二姑父的,别说这些歪理。"



    东婶儿:"就是,说这些不是带坏咱村儿的女人吗?"



    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很多观念,就是这么一代又一代地灌输,才会变得根深蒂固。



    这个时候,赵柯反倒一点儿不生气了,悠悠地说:"怎么男人维护自尊,女人也要帮着遮羞呢?有些男同志就是不太行,过程和结果,都不太行。"



    一句话,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你一个姑娘,咋说这些,不害臊啊?""你这性格,咋找对象?""哪个男人受得了你?谁娶你啊?"



    马健媳妇儿更是紧紧捂住十一岁小闺女的耳朵,好像赵柯的话是污染一样。说不过,又企图引起她女性的羞耻心来打压她。



    赵柯眼神清明,头脑越发清晰。此消彼长。



    她不喜欢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简单的男女之间的角力,事实就是,任何的标准发生改变,某一方的竞争力就会下降,话语权就会发生改变。



    有些道理,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不懂吗?他们只是不能允许利益受损,话语权降低。应激反应越强烈,只能证明,他们慌了。谁强,谁拥有话语权,谁强,谁改变规则。赵柯废那么多功夫提高她在村子里的权力和威信,可不是



    闹着玩儿的。



    讲不通道理,她就不讲了。



    "姑娘,只代表我的性别和年龄,不代表谁有资格画条条框框来管我,我是赵村儿大队的妇女主任,是咱大队的干部,能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儿负全责。"



    赵柯表明态度,直接命令:“嫁出去的姑娘,也不是赵村儿泼出去的水,孙春妮儿同志仍然归我管,我不允许咱们大队的社员因为愚昧无知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要求你们作为亲属,制止她吃来源不明的生子药,否则我会出面。"



    她出面,这个事情怎么收场,就说不准了。孙大娘夫妻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咋回应。



    赵柯不想听他们争辩,最后瞧一眼马家心智未成熟的小姑娘,便跟众人道别,转身离开。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柯的背影,显然捂住耳朵,并没有阻挡她听见赵柯的话。



    现场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住在老孙家的外村儿青年们出现在路口,王老三出声提醒,众人才回神。



    二姑赵莲花朝向赵新山,"大哥,你也不管管她。"其他人也都看向他。



    赵新山紧着眉头默默抽了好几口烟,才道:“我咋管?让去医院还有毛病了?你们不乐意她管这些,明年选举,不选她就是了,反正人公社领导看中赵柯,想调她去公社上班儿呢。"



    众人沉默。他们又不傻,赵柯要是走了,她自己前途更好,村儿里热火朝天搞这些事儿全得搁置。



    就算换别人接,谁能接啊?



    赵新山扔掉烟屁股,脚尖踩在上头碾了碾,走之前留下戳心窝子一击,"自家闺女,还能让人欺负去,这才是没种。"



    孙大娘夫妻俩大半辈子抬不起头,就是因为“没种”。



    没种、没种、没种……不断在夫妻俩耳边循环,震耳欲聋,内心苦楚。



    潘翠莲扶着后腰,对冬妮儿和王老四说:“你俩啥时候陪大娘和大爷去李村儿一趟呗……”东婶儿可不乐意儿子掺和老孙家那糟心事儿,立马打断:"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娘你这话说得不对。"



    三房在老王家,目前是有一定话语权的,潘翠莲在婆婆面前说话也不低气,"毕竟是四弟妹娘家的事



    儿,女婿是半子,老四这时候不出面,啥时候出?岳家再给啥帮衬,还好意思接吗?"



    东婶儿一下子哽住,手指着潘翠莲呼吸不畅。



    冬妮儿脑子还混沌,就下意识地维护婆婆,推辞起来,"不用不用,我爹妈也不想麻烦四哥……"



    孙大娘和孙大爷张张嘴,没说出话来。他们一贯重视男胜过女,其实挺想依赖女婿的……



    但女儿都这么说,他们俩也不能反驳。



    只是赵柯话说成那样儿了,这事儿到底咋处理,他们依然没个主意。而冬妮儿帮着婆家说话,也没在婆婆那儿落着好,东婶儿气儿依然不顺。外村儿青年都到近前了,众人不好再讲自家这些事儿,纷纷散开。



    老王家人回家,东婶儿立即当着全家人冲三儿媳潘翠莲表达不满:“我这老的还没发话呢,你一个嫂子管啥闲事儿?"



    然后她又指向王老三,"你不管管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媳妇儿?"



    王老三动作不重地拂开她的手指,"有事儿就得一家子互相帮衬,没事儿就老的不发话小的不插嘴,妈,你咋这么不讲理。"



    东婶儿气得眼冒金星,举手就啪啪拍了他几下,"连老子娘都不尊重,我打你个不孝子!"



    王老三挨了她几下,才抓住她的手,嘴里说出更气人的话:“咱家这条件,能找个媳妇儿不容易,老四娶冬妮儿,本来就是占便宜。"



    "人老孙家就俩闺女,以后有啥不都是闺女的,还能尽想着占好处,啥也不付出?我要是老四,这种时候肯定要颠颠儿地上门帮忙,在岳父岳母面前表现,你还这事儿那事儿的,傻不傻?"



    东婶儿捂胸口,"你、你、你………你要气死我啊……"



    "哪那么容易气死?"



    王老三用正常音量嘟囔一句,转头直接对王老四和冬妮儿说:“脑子不好就得听聪明人的话,赵主任的话,你俩得听进去。回头你俩就去跟大队长请假,帮着冬妮儿爹妈一块儿请。"



    老孙家就夫妻俩,吃用都省,帮衬春妮儿,私底下也会给冬妮儿和王老四拿点儿口粮。他们有别人供吃食,老王家就省点儿粮,里外里,



    就是老王家占便宜。王老四还能不知道咋对自己有好处吗?他立马就答应了。冬妮儿感动不已,"四哥,你真好……"王老四道:"应该的。"王老三受不了俩人这一出,拽着媳妇儿潘翠莲回屋儿。



    东婶儿瞅着他们的背影气愤:“结婚就翅膀硬了,你看他尾巴翘的,他现在就是咱家的刺儿头!"



    二儿媳周秀丽酸唧唧地说:“现在老三说话是不一样儿了.…”



    那头,潘翠莲走到他们屋门口,停下,回身对公婆道:“爹,妈,你俩中午饭跟我们吃吧,我挤点儿酸汤面。"



    东婶儿立刻止了骂,拽着男人去三房屋里。周秀丽:"……"变脸真快。



    三房屋里——



    结婚分家,王老三就在炕沿外砌了个灶台,屋里除了炕,只有一米多宽的空地。王老三烧火,潘翠莲挤汤面,东婶儿和王长河只能坐在炕上。



    东婶儿盘腿儿唠叨:“你大哥二哥养那么多娃,压力大,你们夫妻手里要是松快点儿,多帮帮他们……"



    潘翠莲没吭声,王老三就怼回去,"翠莲没事儿就让你俩在我们这儿吃,没帮大哥省口粮啊?你别没完没了啊。"



    东婶儿生气,”我们是你爹妈,吃你口饭咋了?"



    "我能挣,爹妈吃我口饭是不咋地,但你们不能理直气壮。"



    东婶儿胸膛起伏,随手拿起扫炕的鸡毛掸子,举起来又舍不得抽儿子,生硬地转了个弯儿,在炕上胡乱划拉一气儿。



    "你们



    俩就跟赵柯混吧,早晚气死我!”我们不跟赵主任混,听你们的,能捞着啥?一碗水端平的父母很少,东婶儿夫妻俩以前肯定也爱三儿子,可绝对算不上多重视。



    不受他们掌控,他们不舒服,但儿子儿媳长本事了,他们在邻里脸上有光,怎么可能不得意?



    父母与子女,有时也是此消彼长。



    王老三和潘翠莲早就发现,即便他们夫妻说话不太顾忌,常常气得东婶儿暴跳如雷,关系却并没有更生疏,反倒有着不同从前的亲近,家庭地位也在不断提高。



    这一切变化,是从他们笨拙地模仿、学习、吸收赵柯的言行开始



    。



    村里那些老古板对聪明人的敬畏,时有时无,王老三始终坚持,要跟着聪明人的脚步走。赵柯是他见过最聪明且有底线的人。



    跟着她,哪怕走弯路,也不会入歧途。



    下午,王老四就跟赵新山请假。



    赵新山算了一下老孙家夫妻还有王老四夫妻的工,三天后四个人中三个人修整,活儿比较轻,正好儿用这天批假。



    赵芸芸为了挽救她犯的错误,给赵柯端茶倒水,给赵柯当跑腿儿,还自愿当起耳报神,给赵柯传消息。



    王老四请假的两个小时后,赵柯就知道了。赵芸芸怀疑,我听说春妮儿姐的公婆挺厉害的,他们去了,能制止吗?



    赵柯边翻看知青们的档案边道:你要是好奇,可以跟着去看看。



    “我去算咋回事儿啊?”



    反正你干活儿不行,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去凑热闹,谁能管你?赵柯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很支持她去,你想去的话,可以作为咱们队委会的代表,去慰问一下咱们大队的外嫁女。



    赵芸芸不长记性,满脸意动,那你脚咋办?



    又没伤筋动骨,不用你伺候病。



    赵芸芸兴冲冲,那我就去了。赵柯轻轻摆手,去吧去吧。



    有热闹看,赵芸芸满脸高兴,办公室里转悠,你咋又看起知青档案了?要不要我帮你干点儿啥?



    就是多了解了解他们,我没什么事儿要你帮忙。



    “就这一张纸儿,能看出啥来?赵芸芸起身,“我替你去传话,让他们一人写一份儿详细的自我介绍。



    赵柯点头,也行。



    赵芸芸走后,赵柯放下知青们的档案,拿起之前的走访记录本。赵村儿社员们有用没用的技能,全在本子上有记录。余三舅会木工,她爹认识的药材比较多,钱婆子接生经验丰富……这种都不用说了。



    其他的,像金大娘自家榨油吃,很出量;



    之前没报上饲养员名儿的王



    秀萍腊肉做得好,刘海芝做大酱好吃;老魏家魏大海喝的酒是他秋天去林子里采山葡萄,自个儿做得山葡萄酒;二姑夫刘和平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艺,每年过年前,社员们都会拿豆子换豆腐…..



    这段儿时间,赵柯进出公社,如果公社那边有需求,她会从社员们手里收,帮他们增加一点收



    但今年粮食紧缺,得保证他们村儿自己的口粮,加上风声还紧,赵柯有意识地控制,没让太多吃食流出去,所以收益不大。



    涉及到吃食的,暂时都只能搁置。



    而村里妇女们针线水平参差不齐,没到能赚钱的层次。



    至于那些糊纸盒之类的零工,县里、公社就供过于求了,也轮不到他们赚。一个人挣点儿钱,不算难,要让全村人都能赚到认知范围内的钱,不太容易..



    四点半,办公室有点儿暗了,赵柯下班回家。



    五点半,社员们下工,纷纷归家,各家的烟囱陆陆续续冒烟。



    曲茜茜、赵萍萍要在家帮着干完活收拾完再来赵柯家住,赵芸芸和赵小草都是带了口粮,直接在赵柯家吃。



    有赵芸芸和赵小草吵吵闹闹,余秀兰嘴上说闹腾,其实挺喜欢家里热闹的。赵柯平时不嫌弃,今天有点儿嫌。



    因为赵芸芸这个憨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和赵小草还有斜对门儿的谷三妮儿在赵柯家院子里跳房子。



    赵芸芸和赵小草她俩差了四五岁,完全没有代沟,嘻嘻哈哈起来仿佛是同龄人。赵柯稳重地坐在房檐下的长凳上,她是个成熟的大人,可不像赵芸芸,还跟小孩儿玩儿。



    隔壁,陈三儿抱着柴禾从院子里走过,盯着哈哈傻笑的赵芸芸看了几眼,然后掩饰性地满眼嫌弃地收回。



    他到门口,眼神古怪地退到一边儿,让路。



    随后,傅杭怀里抱着个奇奇怪怪大件儿,走出来,来到赵柯家。



    院子里的四人,注意力全都落在他身上,更确切地说,是他提着的东西上。赵芸芸问:傅知青,你拿的是啥?傅杭放下,推向赵柯,我给赵主任做的轮椅。



    赵芸芸三人:……



    赵柯:……



    两个硕大的、略显单薄的轱辘中间夹着一



    把木椅,看得出来,确实是“轮椅”。但赵柯只是肿了,不是残了。



    赵芸芸打看看傅杭,又看看他推着的轮椅,心下有一丝怪异。



    而赵柯看着那两个眼熟的轱辘,五官略显纠结地问:这是……自行车轱辘?傅杭点头,是啊。



    赵芸芸震惊:你拆了自行车轱辘,做这玩意儿?



    赵小草和谷三妮儿看着暴殄天物的傅知青,眼带谴责地点头:就是,自行车咋能随便拆呢?傅杭语气平淡,是啊。



    这么丑?!



    傅杭的脸瞬间有些紧绷,低头看,丑?



    一把高一米半、宽五十厘米左右的单人木椅,夹在两个二十八寸的自行车轱辘中间,前面还有高高支起的自行车把手,底下连这个小小的木轱辘,调整方向。



    像是三轮车,但这个尺寸差别……母鸡长了大鹅的脖子,又嫁接了牛腿,实在不伦不类。



    赵芸芸理所当然地说,是啊。



    傅杭嘴唇微抿:



    ..…



    片刻后,傅杭对赵柯说:木轱辘不丝滑,你要是觉得丑,我可以在椅背后面贴画,插花也行。



    言外之意,自行车轱辘不能换。赵柯扶额,哭笑不得。



    傅杭又补充道:“我能组装回去,我记住了。”赵柯一顿,记住了?傅杭点头。



    这能怪赵柯盯着知青不放吗?



    这轮椅,对赵村儿没啥帮助,但做轮椅的人,脑子空一空,肯定能倒出来点儿有用的东西。赵柯嘴角扬起一个和善的弧度,傅知青这轮椅,我一点儿不觉得丑,很有科技感嘛。傅杭嘴角微微上扬,瞥了赵芸芸一眼。



    赵芸芸:?!



    她好像读懂了...



    既然傅知青能装回去,那我明天就用上,等我脚好了,再还给你。



    傅杭答应:好。



    赵芸芸抽了抽嘴角,很想疯狂摇醒两个人:赵柯真的只



    是肿了,不是残了!赵柯甚至还起身,坐上去体验。



    傅杭给她讲解:轱辘太大,没法儿手动转,我做了驱动,单脚蹬就能走。赵柯不懂轮椅的结构,但蹬上自行车脚踏,动起来……确实很丝滑。赵小草和谷三妮儿:有点儿想试一试,是怎么回事儿?



    赵柯面向傅知青,下巴搭在车把手上,毫不吝啬地夸赞:傅知青,你太厉害了!傅杭嘴角上扬,矜持道:“并不复杂。”赵柯听不见,贪心地问:“傅知青,能做发电机吗?”



    傅杭静了几秒,吐出两个字:“很贵。”



    那暂时算了。赵柯又得寸进尺,傅知青,烧砖、烧瓦你行吗?



    傅知青:……



    问得真妙,行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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