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出去,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着帘布。



    陆正念在车中绞着手指,声如蚊蚋:“真没想到,今日会让我们出来。”



    舜音看着她口型,轻声说:“是没想到。”



    虽说赶上祭祖这样的好时机,可刘氏先前那般口气,本以为要颇费些口舌才能成行。



    没想到刘氏口气一转,竟就这样同意了。



    倒好像留她们在府上,真就只是为了帮忙而已……



    车中没了别话,只车辙声一阵一阵。



    不知多久,外面声音大了,喧嚣纷至,已临近城中大街。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外面有女子声音道:“可是总管府车驾,能否为我们军司府夫人捎些东西去?”



    舜音隐约听出是胜雨声音,如同得到暗讯,立即掀开窗格帘布道:“不必捎东西了,我刚好返回。”



    胜雨走近车前:“夫人!真是巧了,府上出来采买,刚好驾了马车出来,请夫人移步车上吧。”



    舜音掀帘出去,又停了停,对车内的陆正念道:“你好生返回,代我向陆刺史问好。”



    陆正念跟着探身往外看,还真看到路边停着军司府的马车,真够巧,小声道:“那夫人慢走。”



    舜音点头,特地叮嘱了总管府的车夫要小心送人,才转身走去路边马车处。



    城中比往日忙碌,四处是忙于去寺庙和河道祭祖的百姓。



    舜音到了车旁,提衣登上,掀帘而入,一顿,又悄然放下帘布。



    一只手伸来,拉她过去,一把揽住。



    不是穆长洲是谁。



    舜音一下挨着他坐定,身抵着他胸膛玄袍衣襟,就要将那一处挤皱,心头紧跳,没出声。



    穆长洲一手揽着她,一手挑着帘布往外看,路人行人如织,马车不得多停,总管府那辆车已然驶过去了。



    他放下帘布,才说:“比我想得要快。”



    舜音低声说:“你在此等着,不担心被人看见?”



    穆长洲屈指在窗格处敲了两下,车立即驶出。



    他垂眼看她,贴得近,声也近:“放心,我都安排过了。看来闲田之事给总管打击太大,他近来头疾反复,越来越重,如今总管府所有事都在那位总管夫人一人手中,她没有三头六臂,已难兼顾。”



    总管府留人的当晚,他便召了张君奉入府,知晓了大概情形,后来去府上借拜见总管的名义见她,也未能见到总管。



    舜音想起临走时看见侍女来报总管情形,刘氏当时皱眉,似有不耐之态,难怪直到今日才在她们帮忙之处现身,大概总管真的是被这头疾困扰了太久。



    眼前穆长洲手一动,自怀间摸出什么,放在她手中。



    舜音垂眼,是封信,信封上是秦州二字。



    “无疾寄来的,好几日了,刚好你不在。”穆长洲说。



    舜音立即展开,看时日,信只比她晚了两天到凉州,大概封无疾那次送行她之后,刚回就立即写了这封信来了。



    信中依然是密语,她飞快看完,心已落定。



    送去长安的边防情形果然得到了圣人重视,虽然算不得精细,但对于数年不明河西情形的帝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收获。



    有此大功,封无疾的请求自然也就得到了应允。



    穆长洲看着她脸:“若我没猜错,应是获准了。”



    舜音拿着信,点点头,心思已飘远,一直等着这日,真来了,却又好似不真实。



    穆长洲拿了信过去,低声说:“我只看通大概,无疾准备赶来提人,我已自行做主让他赶来,按最快的行程算,就这几日该到了,昨日没到,也许今日就会到。”



    时机正好,他是有意安排了这个全城人出动的日子。



    舜音想起那块玉石,忽而说:“我要去见一下贺舍啜。”



    穆长洲手揽在她腰后,稍稍收紧:“祭祖之日,倒也合适。”



    车继续往前,丝毫没有停顿。



    外面大街上人声始终喧腾,有许多胡人在奏唱,不知是哪里的祭祖方式,若非胡笳哀哀,几乎感觉不出是在思亲。



    一大阵一大阵的诵经念佛声在城中回荡,善男信女们像是在跟着僧侣们走动念祷。



    只偶尔有淡薄的纸焦味飘入,才可能是少数人还在用汉俗,焚去纸钱寒衣。



    渐渐的,外面安静了下来,似是越走越偏了。



    快一个时辰,车停了下来。



    穆长洲松开揽她的手,先出了车,一手抓着车帘说:“下来。”



    舜音跟出去,双脚站定,转眼四顾,本以为马车会驶向凉州大狱,不想这里竟是一座寺院,看位置并未出城,就在城东一角。



    河西之地佛风太盛,以至于凉州城中也有不少寺院,但她只关注兵事城防,也并未注意过这城东一角还有座寺。



    连门额处的寺名也潦草,只两个字:东寺。



    穆长洲转头吩咐:“去准备,我与夫人稍后就在此祭祖。”



    胜雨忙领了几个随从入寺去了。



    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往里走:“跟着我。”



    舜音触到他眼神,突然会意,跟上他脚步。



    寺院占地不广,既无高耸佛塔,又无巍峨庙宇,也难怪从没注意到过。



    香火也并不旺盛,只有寥寥往来僧侣,四下隐隐传出诵佛之声。



    穆长洲走在前,穿过几座佛殿,越走越偏,直至一处佛塔前,径自推开厚重大门,迈步走入。



    舜音跟进去,一眼看到里面佩刀站立的兵卒,竟足足围了三圈,微微一惊,便知自己猜对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走去正中佛龛后,衣摆一掖,俯身掀起什么,“哗啦”一声响。



    舜音跟去,地上已揭开一道方口,有木梯在其中,延伸而下。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往下先走。



    她立即跟上,直到塔底,一片幽暗,上方的光都快透不进来,只不知何处的气孔送入了外面些微的凉气。



    手臂忽被握住,穆长洲带着她继续往前。



    越往前,却又有了光亮,一灯如豆,悬在壁上,照着窄道如在昏夜。



    一左一右两个兵卒守着扇门,上面是层层锁链。



    见穆长洲到来,兵卒立即抱拳,动手开锁。



    舜音紧盯着那扇门,锁链抽去轻响,霍然打开,里面更是幽深。



    兵卒将壁上灯火送入,又退出。



    穆长洲一手始终抓着她手臂,当先走入。



    舜音紧跟而入,微火映照,眼前如同一方地牢。



    地上躺着个人,浑身被捆绑着,几乎无法动弹,看来气若游丝。



    一名兵卒上前,解开他嘴上布带,拿去木制的口塞,像拎破木一样将他拎起。



    是贺舍啜。



    他没有被关在凉州大狱,反而被关在这种无人注意的寺院里。



    舜音瞬间脸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贺舍啜已醒了,人早就瘦脱相,看见面前站立的两人,脸上从惊骇未定渐渐扭曲出狠色,汉话越发生硬:“你们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别以为抓到我就有用!”



    这地方终日黑暗,他醒的少昏的多,根本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



    舜音借着微火,看他颈上,那块玉石的链绳还在他颈边若隐若现:“你何时与总管府勾结?”



    贺舍啜脸上几番变化,倒在地上动不了,竟挤出口气阴笑:“想要我说也可以,只要给我留一条生路。”



    舜音嘴唇紧抿,若非要问话,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恨意难消,他竟还提条件。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臂忽而一松,将她往身后揽了揽,一伸手,自旁边兵卒腰间抽出刀。



    铿然一声响,贺舍啜脸色一青,不做声了。



    穆长洲手中刀指了指他身上那件脏污不堪的汉袍,一字一字道:“你勾结的也不只是总管府,往西而来,若总管府保不了你,还有吐蕃,穿着这身汉袍,怕是早已去过中原了。”



    舜音一愣,声音骤冷:“中原与你勾结的是谁?”



    贺舍啜喘气如牛,声音嘶哑,仿佛随时就要断气:“不肯就算了,休想我多言!”



    舜音脚步一动,手忽被重重一握,又止住。



    穆长洲握着她手,在她身前又挡了一下:“无妨,现在不说,他迟早会说。”他回头,声很低,“你先去外面等我。”



    舜音定了定心神,到这一步,反而平静许多,目光从地上的人身上收回,压下心绪,转头出去。



    直至听见她脚步声往上,完全离开,穆长洲才垂眼,像在看一个死人:“冒这么大险,联结这么多势力,你图谋的不过是可汗之位。可惜这些人不会真心帮你,大势已去,你迟早会招。”



    贺舍啜脸上终于露出惶色,口气却仍狠:“只恨没杀了这女人……”



    穆长洲打断他:“有我在,你杀不了她。”



    贺舍啜挣扎着动一下,如在做最后挣扎:“不过一个女人,你不妨另行审度,留着我命,我可以助你得到你要的!”



    穆长洲笑了:“我身边早已有了有用之人,无人可比。你这种无用之徒,不配与我合作。”他伸手,刀背拍了拍贺舍啜的脸,“留着狗命,去其他地方慢慢说。”



    立即有兵卒上前,塞住其口,绑上布带,又缠住他双眼。



    贺舍啜面如死灰,只一瞬就又昏死过去。



    兵卒将之又多绑了几道,已是要将之随时送走的架势。



    穆长洲丢下刀,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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