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玉睐眼觑他,笑了笑,语调戏谑,“外头有姿色有手段的女人叫你动心,自小一起长起来知根知底的就叫你觉得乏味了。”



    冯俊成并不辩驳,以其他人的立场,他此刻大概是十分不堪的,“你说得也不错,但我本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为她动心也本不是件龌龊的事。二姐姐,我拒婚和她没有关系。”



    冯俊成请来冯知玉就是为了将话说开,这家里他也不指望有除她以外的人懂他。



    冯知玉见他还摆出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只冷哼,“今朝你为李青娥动心,明朝还有其他更美更知冷知热的女人。”



    “再美也不是她。”说到这,冯俊成坐姿反而松弛了,“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此前不了解她,谈及她,只认为她是一个女人。”



    他目光缓缓落在屋外,少不得要说两句傻话,“我与她分别五年,五年有多长,在见到她的一刻,我才晓得五年是二十个季节,近两千个日夜。这两千个日夜里,她再没遇到一个人,拿真心待她。”



    他这番话说得像从心坎里剖出来似的,冯知玉透过他清微淡远的双眼,发现里面亦有星辰闪烁。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动的,还是真心不成?”她搁在桌下膝头的手不由得攥起,金戒指勒得指根发白。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听到他说什么样的答案了。



    “我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五年,从十九岁往前往后,他都只有过李青娥一个女人。



    冯知玉紧盯着冯俊成,瞧见他提及她时眼瞳的温柔和坦诚,心中惊涛骇浪,翻起滔天的浪潮,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酸涩。



    她总算听明白了,冯俊成还是那轮月亮,不过是照在了泥潭里,没有那么高洁,也失去了风雅的意象。却比饭粒子好太多了。



    冯知玉抓起箸儿挟来酱瓜佐粥,嘴角仍旧向下,“你说说,她有什么好?能好过柳若嵋。”



    冯俊成将酱瓜移到她面前,“不太好,她以前苦于生计,做过坏事。”



    果不其然引得冯知玉抬首,“什么叫坏事?”



    冯俊成摇摇头,替她守着秘密,“遇到我之后,她就再也没犯过事。五年前她改变了我,或许我也改变了她,再提及,反而叫她走不出当年的影子。”



    冯知玉本想追根究底,见冯俊成说得堂堂正正,竟开不了口,只好道:“若嵋因你拒婚脸面都没处搁了,江宁谁不晓得你们两个是对惹人艳羡的金童玉女?虽没定亲,可落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让你给抛了,你对不起她。”



    她说的是,冯俊成也从没说自己对得起柳若嵋,可一个人注定是不能对得起所有人的,要顾不上,就只有抛。



    “我知道。”冯俊成故作轻松勾扯嘴角,“可你们何尝不能对她自信一些,妹妹样样拔尖,定能遇上比我更合适的。”



    冯知玉冷冷瞥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说你拒婚全然与那妇人无关我也不信,我到现在不明白你为何喜欢她。”



    冯俊成见她好歹愿意丢他白眼,便晓得自己今日走对了这步棋,笑道:“说不明白的,你就当是我十九岁时一见钟情,从此再没遇上一人如她那般吧。”



    倒叫冯知玉红了耳朵,“呸,说得出口!”



    冯俊成松快一笑,“二姐姐,你适才说欺人太甚,可是在黄家受了什么委屈?我听闻黄瑞祥纳妾,生了一个儿子。”



    “这不叫委屈,正愁膝下无子,我谢他还来不及。”



    冯知玉答得极快,说的是真话,却也难免带出些咬牙切齿,“你就别管我的事了,顾好你自己,别叫我知道今天你这番话都是说了好听的,你要成了下一个黄瑞祥,我定饶不了你。”



    冯俊成颔首,“今天这些话,我先只说给你听,也不要叫青娥知道,她对这世上遗憾司空见惯,时刻盘算着走,我也不想将她吓跑,还是先事事顺她。”



    冯知玉听得来气,“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不大在意似的赶赶屋外飞进来的小虫,“她还不知道我已发觉那是我的女儿。”



    冯知玉狠皱了下眉毛,“是我听得不明白,还是你头脑不中用了?”



    合着根本没人告诉他那小孩子是他的,只是他在一厢情愿。



    眼前这男人到底是怎么长得?风度一年比一年更甚,也听过他在顺天府备受瞩目的传闻,分明是位佳公子聪明人,又总爱说些世俗不容的怪话。



    冯俊成却只是笑,带着点冯知玉这辈子都琢磨不透,也不想参透的“禅意”,“你去看了就知道,茹茹一定是我的孩子,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谁又验得出来。”



    眨眼过去三五日,枝繁叶茂,莲叶满池。冯知玉陪着柳若嵋在冯府住下,不劝她,也不刻意提及冯俊成,但她晓得柳若嵋还想着争取,白日里总要问冯俊成行踪,可见了他却又一棒子打不出三个屁。



    照理说,这才是闺秀,是将来入主东屋端庄贤秀的正头奶奶,可不论柳若嵋多好,见过李青娥就知道,她再好,也和冯俊成想要的背道而驰。



    冯知玉便想,是什么叫柳若嵋坚持,是世俗教导她为女子从一而终?还是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叫一见钟情误了终身?



    不论如何,即便全天下痴心的傻子都堆在她眼前,她也只能拣着自家人帮。



    夏季里的瓜果多,冯府厨房总有供应,茹茹初次吃一种长条的绿皮甜瓜,甜得嗓子眼疼,她可太爱吃了,得空就到厨房守着,等厨娘削了瓜皮要丢,她举高两手接过来,啃下点果肉,吃完甜的地方,再将没味的给花将军。



    解暑又管饱,青娥这段日子不许她去找大老爷,叫她连好东西都没得吃了。



    茹茹拿上一扇瓜皮,和花将军到没人的地方慢慢享用。这地方是个从仆役院子通往花园的石径,素日里也只有在花园宴飨的时候,才有丫鬟小子打这条路出入。



    她蹲在小路上吃甜瓜,没功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不知道身后有两人在路上站住脚,不能通行,因为她和花将军挡了她们的道。



    茹茹扭过身去,瞧见面善的脸孔,端着瓜皮撅屁股弯腰,“茹茹见过柳小姐,柳小姐万福金安。”



    柳若嵋是个柔情性子,从未为人母,看小孩子便不觉特别喜爱,只是遇上模样好的,愿意蹲下逗一逗。她一早认出那蓝裳小姑娘是青娥的女儿,这才鬼使神差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你爹和你娘呢?”



    茹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胸有成竹答得急切,“在屋子里,舅舅在学走路,青娥帮舅舅走路。”



    柳若嵋颦眉问:“他是你爹还是舅舅?”



    茹茹眨巴眨巴,“有时候是爹,有时候是舅舅。”



    柳若嵋更糊涂了,只当是小孩子说不清楚,与她颔首,“他怎么学起走



    路了?可是腿受过伤?”



    “被坏人打了!”茹茹回顾起来,眯起眼睛露出最凶狠的眼神,“舅舅说,他一个人打十个!”



    柳若嵋静静笑着,点点自己的嘴,慢条斯理问她,“你嘴巴外边怎么红红的?”



    茹茹嘿嘿一笑,搁下瓜皮去捂小嘴巴。刚把瓜皮搁到地上,花将军便眼急嘴快地拖着跑了。茹茹要去追,叫一只手握住胳膊,动弹不得,紧接着一张帕子便毫无征兆地落在她嘴边擦了两把。



    “这小姑娘吃不了甜瓜,吃了嘴巴痒。”



    冯知玉给茹茹擦过嘴,叠好帕子一低头,瞧见小姑娘水灵的大眼睛,心里有些发坠。不为别的,就为那瓤甜瓜,冯俊成儿时吃这种青皮甜瓜,也会嘴痒。



    她垂眼拧眉将她望着,“你在这儿吃甜瓜,你娘知不知道?”



    茹茹摇头,嘴巴太痒,拿小手抓一抓,“青娥不叫我吃,说我吃瓜起疹。”她担心她们不晓得什么叫疹,撸高袖子管解释,“就是一个一个的红点点。”



    才说到这儿,青娥寻茹茹不见,心急如焚沿路找过来,见眼前景象,一把将茹茹抱起,呵着腰给冯知玉柳若嵋唱喏。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二小姐和柳家小姐。”



    冯知玉眸光回转,将目光移到青娥身上,因青娥眼神回避,得以在她脸上细细地观。



    她现今应当是二十五的年纪,比自己岁数小些,但也绝不年轻了。两腮失了少女的圆润,身子瘦长条却透着风流熟韵,饱满轻盈,一看便是个美而自知的女人。



    冯知玉道:“上回我们相见,还是五年前,你在江宁冯家的祠堂和我那不中用的丈夫对簿。”



    青娥不想她还记得,少说有些尴尬,一个“是”字说完,倒像是在附和她那丈夫不中用。



    冯知玉转而问:“你女儿叫茹茹?李茹茹还是赵茹茹?”



    “李茹。”



    冯知玉道:“她吃甜瓜嘴巴痒,往后可要盯紧了,我也认得一个人,吃甜瓜起皮疹,年纪小的时候严重,一口都吃不得,长大就好了,虽然还是痒,但也不碍着吃。”



    青娥听得云里雾里,跟着颔首,“二小姐说的是,我平日也不让她吃,可她人小鬼大,有时候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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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那样的地方…”青娥话说一半,骤然举目,笑意渐渐消退。



    冯知玉脸上的笑容并不减退,“有那样的地方,你知道的。”她拍拍柳若嵋搭在臂弯的手,道了声走吧。



    徒留下青娥领着茹茹站在偌大的园林间,耳边蝉鸣鸟叫,一觉醒来似的忪怔怅然。



    柳若嵋不晓得冯俊成小时候吃甜瓜什么模样,因此无处起疑。她终日恍惚,无暇分心去想其他的事。这几日她虽然胆怯,总叫冯知玉代为出面,但却独自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耿耿于怀的,无非是那桩十几年被人挂在口头上的婚约,她满意他,心悦他,想嫁给他与他做一对夫妻,却忽视了这十几年的跨度,和他的感受。



    其实冯俊成对她的态度从未改变,也恰恰说明,他对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本以为只要她放下为女子的矜持,追他到钱塘,他就能看到她的坚定不移,现在想来,是她太天真了。



    当天晚上冯知玉和柳若嵋就动身离了钱塘,走之前冯知玉放心不下,单独和冯俊成又说了两句。



    人与人之间,总有个远近亲疏。冯知玉自然要站在对冯俊成最有利的角度设想,劝他不论和柳家的婚事如何,都要擦亮眼睛,别叫感情蒙蔽,只要李青娥不执着于名分,也并非不能跟着孩子接进府里。



    即便那孩子不是他的也无所谓,左右是个女孩,养十来年就出嫁,届时将她风光送嫁,好福气还在后头,也不算辜负她们母女。



    她说到最后,动了真感情,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皱紧了眉头,“你不懂,你命好,有的险犯不着去涉。她要真向着你,就知道怎么做才是真为你着想。”



    顿了顿,冯知玉换种说法,“你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也不见得是在为她好。”



    冯俊成只是道:“进去吧,这样危险。回头我到应天府去望你。”见她急切瞧着自己,他淡笑了笑,“我心里有数,不会莽撞行事,你就放心。”



    说罢,他去到后一架马车,与柳若嵋话别,柳若嵋备了几句话给他,是前一晚就想好的,她担心等见到他又张不开嘴,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乱说一气,急得直掉眼泪。



    柳若嵋抽出帕子,在眼下擦擦,“俊成哥哥,我明白,你的将来在顺天府,我配不上你。”



    冯俊成不料她这么想,微微一怔,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可若你真的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和你想象中是两个样子,就要对我失望了。”



    柳若嵋眼泪也忘了流,只顾看他,他也诚然对她笑着,直到马车行进。



    这段日子因着突如其来的家事,冯俊成堆积了些公务来不及处理。



    早些时候他让县衙拿登记在册的茶税文牍过来,这会儿郭镛已带着一大箱子书册登门,在西角门静候了。



    他说师爷清点了一天没点明白,又担心冯大人要得急,便让衙役将书库里所有和茶沾上边的卷宗都整理进这口箱子,给冯大人送来。



    郭镛打从进门便点头哈腰,张口闭口为巡抚大人排忧解难,做的事却半点不为冯俊成着想。



    冯俊成望着那口满得要冒出来的箱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叹口气笑笑。谁叫他审完秦孝麟,转脸查起秦家茶庄,早已是秦家明面上的对手。



    他坐在梳背椅上呷一口茶,“王斑,去搭把手。”



    “嗳。”王斑连忙上前帮手。



    秦家显然已收买郭镛做他的绊脚石,可这些小伎俩哪绊得住他。冯俊成只认证据,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有账就有数目,有数目就一定会有破绽。



    郭镛见事情办妥,赔个笑就预备走了,哪知回转身就见月洞门那头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窈窕婀娜,一度是他衙门里的常客。



    青娥猛然和郭镛打上照面,也是愕然,手里端着的一盘子甜瓜都颤了颤。



    这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冯府与对方会晤,但到底是郭镛老道,眼睑都惊得抽动,仍挂起个笑,朝青娥拱手,作势要走。



    青娥觉得势头不对,这郭镛和秦孝麟蛇鼠一窝,就这么放他回去可不行!



    她来不及多想,喜气洋洋端着瓜去留郭镛。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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