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在秦淮荡漾开去,白日里风景不比夜晚,看的是两岸绿茵,水上三两野鸭。



    “香雪,你是几岁入的这行?”冯知玉在香雪对过落座,亲手燃起小泥炉,为二人烹茶。



    香雪眼光探究将对面女人打量,她是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女子,但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眼神也鲜少在对视时躲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且从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说吧,是为哪位老爷寻我的麻烦,你说了,给点银子我就晓得和他疏远,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香雪从小入这行,早前跟在花魁身边学艺,自己登台也有两年,受人追捧也有些气性,“我做妓不假,但也都是为了钱,从来不图爷们的感情。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冯知玉与她笑了笑,茶汤泛起浮沫,她撇了去,“看样子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太太。”



    香雪轻哼,“海了去了。”



    “你说的对,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钱,那一切都好说。”



    话毕,冯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谈话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汤,推至香雪手边。



    “我有过一个在行院里的朋友。”冯知玉缓缓捧起茶盏,“她是被亲爹娘卖进去的,因为是家里长姐,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进了行院。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给拉去的。”



    香雪猛然皱起了眉头。



    冯知玉笑道:“我小时候扮男装讨生活,被我娘当个男孩来养,不知道做女孩子的苦。”



    “你……”香雪凛眉瞧冯知玉一身锦绣衣裳,哪里有她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么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冯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和你透个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让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才好。”



    冯知玉侧目看向身后随她陪嫁进黄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来一只锦盒,抽开,里头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只想和你达成一桩交易,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这是定钱,够你赎身,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亦或者你想去到哪里,我也可以让你去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香雪,你愿意帮我吗?”



    那根金条诱惑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楼里苦熬多少年,才能换来同等的价值。



    花楼与她从来对半开账,或许等她人老珠黄,也还是穷困潦倒。只能指望跟了哪个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从一间花楼,来到了另一间永不能脱身的妓.院。



    “……你要我怎么帮你?”



    冯知玉扭转身,从船舱外叫进来个肤白羸弱的小女子,“我这儿有个姑娘,仰慕黄家二爷已久,想请你带她进群芳馆,带在身边伺候,若得机会,撮合一二。”



    香雪困惑不已,“你那



    儿的姑娘?你也是这行当里的人?”



    再看那小女子,大眼睛小脸盘,柔柔弱弱不大言语,俨然就是黄瑞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冯知玉但笑不语,为她添茶,共赏湖光夏景。



    但这事属实叫香雪生疑,别人她不敢说,对着江之衡却敢念叨两句——只因为江之衡也是个对黄瑞祥有图谋的人。



    香雪揽揽肩头披帛,落了座,“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我多‘照顾’他,你替他出钱要我陪他灌他酒,这下又来个人拿金子要我塞个姑娘在他身边。这黄家二爷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我陪他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感受出来?”



    江之衡回到应天府后,还从未与黄瑞祥相约,今日说好上香雪这儿来聚首,因着下晌无事,便到得早了些,听香雪到这儿他还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人见你?”



    “不知道,就是一个女人,穿金戴银的,我还以为是哪家夫人来寻我的仇,说到后来倒像是对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香雪撇撇嘴,“可我又觉着她未必是冲着撬瑞二爷墙角来的,他就一鸿胪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么多钱。她应当是群芳馆的对家,来找麻烦的。”



    “你答应她了?”



    香雪手一挥,笑得开怀,“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够我赎身的,何况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她还说能帮我走呢!”



    “走?这儿不好吗?走去哪?”



    江之衡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罗汉床饮酒,脸上是懒洋洋愿闻其详的神情。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女人懂女人,饶是衡二爷你出手那么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里拿银子打点我,更想不到我这会儿即便在笑,也未必开心。”



    江之衡扬了扬眉,“你就不怕她塞给你个身上带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馆。”



    香雪倏地一激灵,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连忙将那姑娘喊进来,一把将她袖子撸了上去,但见她小臂内侧果真有块灰褐色的花柳斑……



    香雪大惊失色,一连退出去好几步。



    “别慌,你碰她未必染病。”



    江之衡听狐朋狗友说起过这病,知道这不是什么同桌吃饭就能染上的死疾。也听闻国子监谁染上过这病,始终拿药治着,且死不掉,只是从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厌,就连家里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质问那姑娘,“究竟是谁要你这样害人?她给你开价多少?”



    香雪气得半死,手指着那姑娘道:“好哇,原来你憋着坏要害我呢!这要是叫我也染上了可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小姑娘吓坏了,“她…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能拿钱给我治病,还说能出钱供我弟弟上学……香雪姑娘,对不起,她要我等和瑞二爷成了事再告诉你,叫你别和他同房了。”



    “她倒想着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脸侧扇风,“衡二爷,你可得帮帮我,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呐?



    ”



    江之衡懒得掺和这些花楼间的明争暗斗,摆摆手,“送官吧。”



    这下倒轮到香雪为难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江之衡笑了,“你这是舍不得那块金子?”



    />



    香雪吞口唾沫,迟疑片刻,笑起来道:“我这是怕惹麻烦,我瞧那女人的架势未必惧怕官府,细想起来她还挺奇怪的,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身量不高,却很有气势。说话时还爱看着别人眼睛,此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我见她也只觉得像谁家的掌家太太。”



    她讪讪开个玩笑,“总不能是瑞二爷家的。”



    话毕,江之衡心上咯噔一下,猛然举目,眼底的漫不经心一扫而光。



    夏日里昼长夜短,黄昏最为漫长。



    冯知玉回进府门,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想起小时候没进冯府时的时光,那时跟娘在应天府的日子无疑最快乐,娘在河边给姑娘们缝补衣裳换钱花,她也走街串巷,装成个小男人帮行院招揽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卖艺,她怀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谁,这才被赶出去,丢了生计。



    不过好在教坊司不守规矩的男人不止一个,娘在秦淮偶遇冯老爷,就此结束了冯知玉贫贱的童年。



    直到后来,她从江宁嫁回应天府,悄悄回到当年的那一间行院,得知儿时那几个摸过她脸蛋,给过她赏钱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老天爷给她这个嫁黄家嫡次子的机会,定然不是为了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她要掌黄瑞祥的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偏偏他是个花花公子,偏她又生不出孩子。



    阻碍重重,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好在等来今日,黄瑞祥拱手送她一个男婴,又送给她一个得以大展拳脚扮演贤妇的机会。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称心的礼物。



    既然他喜欢寻花问柳,从来没有担当,那就索性花柳缠身,从此做个卧床的废人,这个家,她会替他撑起来。



    话虽如此,她对月兰的好也从来没有掺过半分虚假,因为每当冯知玉看见她憔悴地倚靠床栏,她就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院子的姐姐,后半生凄苦的缩影。



    冯家认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打算叫茹茹给老夫人和老爷太太磕个头,从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写进冯家族谱。



    这个新名字要么冯老爷来想,要么冯俊成来想,但老夫人让冯老爷不要插手,说俊成学问不知比他高多少,就该让俊成自己定一个。



    说起老夫人,青娥对她十分尊敬。这得说回昨天早上,她照常带茹茹去各个院里请早安,来到老夫人院里,请过安,老夫人让她和茹茹坐下喝茶吃点心,闲聊说了些日常,又问茹茹的小狗在哪里。



    青娥担心老夫人要处置了花将军,只说一直关在笼子里,不大放出来。



    “不放出来?那小狗平日里多闷得慌,茹茹又该多孤单。”



    老夫人叫人拿来一段一指粗的彩绳



    ,还坠了小铃铛,格外有趣,“俊成和我说茹茹最喜欢小狗了,这段日子只敢将小狗关在屋子里玩,怕他跑出去冲撞了这府里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欢,你看,这是什么?”



    茹茹见老夫人朝她招手,笑得那么和蔼,蹭步走上前去,“…是绳子。”



    “是牵小狗的绳子,明天茹茹牵着小狗来给我请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点点头,接过了那条漂亮的绳子,她张开两条不怎么长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过小孩子,还没叫小孩子抱过。愣了愣,而后大喜,吃力地弯下腰去,想碰又怕碰坏了似的,两手拢在茹茹脸边,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欢喜。



    她抬起脸,对青娥笑道:“俊成给茹茹起名了吗?”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老祖宗直起身来,想了想,“我叫着茹茹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性就将小字定作茹茹,她也习惯,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觉得这样最好,想回去就问冯俊成的意思,他还从没提起过给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夜里为秦府的事写文章,白天地方上都巴望着借冯老爷的光请他一顿饭,江宁谁不晓得他是吏部官,那可是管升迁的官,就是路过也该拜一拜的。冯俊成碍着冯老爷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约,忙起来连顿饭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着他,和他提起名这事,哪知他听后一愣,脚步都顿了顿,“上族谱改个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冯茹?冯茹可不好听。”



    “冯茹还不好听?那叫冯茹茹?”冯俊成笑笑,进她偏屋,见茹茹不在,知道是让施妈妈带着在外边玩,“冯姓起好听了可难。”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么有能耐,你想个好听的,再说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听,冯知玉,你也想个差不多的不就成了?



    “也是知字辈,和我同辈?”他一手倒茶来饮,一手将青娥的拳头裹在掌心,凉凉的,正好解他喝过酒的燥热。



    “你在故意闹我!”青娥追上去夺他手上茶盏,“不想出一个好名字,你就别喝水了。”



    冯俊成喝了点酒,弯腰去就她手上的水,跟她抢着喝似的,她没抢过,气急败坏转过身去,“读那么多书,都不肯给女儿想个名字。”她说着,扭脸瞧他,“你就不能给她想个大小姐的名字?哪怕从哪句诗里拎两个字。”



    冯俊成提口气走过去,两条胳膊将她环起来,深思熟虑,“还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转回身,就听他陶醉吟了句,“含冰茹铁似枯槎,淡月蒙蒙四五花。1”



    “讨打!”



    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两条胳膊就将她给圈紧了,眼下带着点醺红,认真将她瞧着,“我说真话,就叫这个字,含冰茹铁、含辛茹苦,这个字好,又是你起的,她将来定要谢你呢。”



    青娥受不了他认真瞧着自己,挣了挣,“好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嗳,对了。”



    “嗯?”



    青娥给他丢去件棘手的任务,“你说该叫茹茹先上族谱,还是先和你相认?…得先相认吧?”



    冯俊成果真往里吸了口气。



    是要先相认,就怕等她进了祠堂,大庭广众下不认他这个爹……再哭着喊着要赵琪……



    “我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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