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双腿一软,跌到地上,冯知玉连忙去扶,却被青娥抓住两臂,双眸湿润却紧迫地盯着她。



    “一小姐,一小姐我要离开这里,求你让我再见茹茹一面,让我出府去吧。”



    冯知玉缓缓收拢眉心,“你要离开?”她已然察觉古怪,“谁不让你见茹茹?你把话说清楚,冯德禄还在外面等着,你只有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娥回首往外看,深吸两口气,与冯知玉道:“老爷将我送去秦家,我不能去…我可以离开这里可我不能去秦府,一小姐,请你帮帮我。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你只要替我将那管事支开,只要一刻钟,我远远看一眼茹茹,自己就会走。”



    冯知玉扶她的手一顿,钱塘那桩案子她听过,清楚李青娥和秦孝麟的瓜葛,“老爷为何送你去秦家?”



    青娥只是看秦孝麟在冯老爷书房外,因此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秦府,眼神稍显躲闪,道:“老爷要赶我出府,一小姐,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你能不能送我去见他?”



    冯知玉一早清楚李青娥的来历,却不想她这么快被拆穿,思忖片刻,佯装不解问:“你为何不求我帮你留下,而要我帮你出府?这要是俊成回来,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青娥才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紧攥起来,指甲尖抠到肉里去,“我留不下来。”



    她没什么好隐藏的,事到如今,都是她亲手种下的果,她总爱拿当初冯俊成说给她的故事欺哄自己,什么龙女韩湘子,即便她学龙女成全爱人,也没有龙女伟大,更各路神仙来拆散他们两个。



    拆散他们的,从来是她自己。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看不上那下九流行当里的人,而青娥压根不在下九流里,她还尚不入流,。



    “我是个骗子。一小姐,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江宁,就是因为我骗了少爷,我拿走了他的银子,而今又回来贪图他的感情。”



    青娥这话招骂,说出来便做足了准备,拿眼将冯知玉望着,却见冯知玉在塌上落座,轻叹了叹,平淡如水。



    “五年前你走过一次,这次还是一样要走?那又有什么不同,虽说像是马后炮,可我还是要发这句牢骚,你要早有这觉悟,就不该反反复复给他希望。”



    青娥惊诧抬首,见冯知玉脸上全然没有半点错愕,哪里像刚刚知情。



    冯知玉又叹口气,却是在叹自己不切实际,她和冯俊成一样,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李青娥则俨然相反,不过她不是不作为,而是做不到。她的能力和处境,只给了她向下作为的勇气,她可以不择手段骗取钱财谋生,却不可以不择手段高攀一段感情。



    她的高攀会将冯俊成拉下高台,浑身滚满泥淖。



    她知道人活在世俗里,便在乎世俗的看法,他敢于顽抗,只是因为世俗从未伤害他,他从未真正经历过世俗的打压。



    青娥没能



    如愿再见茹茹一面,好在她昨夜里早有预感,和熟睡的茹茹道过别,四岁小孩不记事,即便花将军能伴她到十几岁,她也记不起四岁前的苦,只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冯知玉替青娥做了安排,让她下晌听着门外动静,冯德禄一旦走开,就从院里出去,抄凤来阁通南边角门的小道出府,她叫人在那接应。



    出嫁女儿带回家的仆役已算不得冯家人,只供冯知玉一个人支使,冯家仆役也不会对他们指手画脚,因此冯知玉愿意相帮,对青娥来说一只脚已经安然踏过了鬼门关。



    青娥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茹茹一方小汗巾,里头裹着从她脖子上解下来的那块玉。



    她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跟随冯知玉身边仆役出府,坐进马车里,竟见冯知玉与她同行,想来动用马车也要个由头,这才与她同行。



    可那车却不是往客栈去的,青娥大惊失色,她不想恶意揣测,可眼下也只能做最坏打算。莫不是冯知玉转脸将她求助一事告诉了冯老爷,一人合力演这一出,把她送到秦孝麟手上?



    她手撑着轿厢,神色紧张,就像是随时做好了准备跳车,“一小姐,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不去客栈吗?”



    冯知玉原在闭目养神,这会缓缓瞧向她,“当然不能去客栈,我就这么放了你走,还如何对俊成交差?你要有话就等见到他亲口说吧,不要不告而别,即便你要走,也该告诉他原因。”



    青娥简直要笑出来了,挤一挤却挤出颗眼泪,“我是被赶出来的,与其让我和他道别,不如现在回去叫冯老爷藏好一百两银子,等他回来,说我卷着钱和外头的男人跑了。”



    “倒也是个法子,就是次了些。”



    冯知玉说得不嗔不喜,像句风凉话,却说到青娥心上,惹她神游天外,久久未能回神。她留不得,又不能不告而别,难道要和他当面一刀两断?



    车架行驶上山,显然慢了下来,青娥掀帘见草木葱郁,这是进了大山。不知道这是哪里,便问冯知玉,冯知玉却道这是万宁山,山顶上有间万宁寺,也就是柳若嵋“皈依”的那座和尚庙。



    “怎的来了万宁寺……”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我总要有个由头出府,否则老爷还不立马怀疑到我头上。”她让开去,给青娥腾个地方,“你是自己趁机跑出来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青娥迟疑行下车架,冯知玉让随行的丫鬟先行上山打点,过了会儿,下来两个小沙弥,领青娥到后山歇息,冯知玉也按照原定行程去望柳若嵋。



    她见完了人,又到青娥那儿去看看,推门进去格局一览无余,青娥坐在床沿上,心里头天人交战,想就此跑了,又知道自己不该不告而别。



    倒是青娥先开了口,“你去见柳小姐了?”



    冯知玉颔首。



    “她还好吗?”



    “比你眼下状况好些。能吃能睡,跟着和尚做做功课讲讲经,我瞧她气色都比在柳家时更好了,只要将来别再回那个不成样的家,是嫁人还是做姑子,



    亦或者到应天府投奔她舅舅,



    应当日子都不会差。”



    话这么说,



    便是已经翻篇了,即便青娥在这山上将她偶遇,一人应当也不会生出尴尬。只不过,还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冯知玉倚门望



    她,“等我下山离开,你会走吗?”



    青娥摇摇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没想好,给不了一个答案。



    “一小姐,你真不该带我来这儿。”



    “请我帮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冯知玉走进屋内,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问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将来他与别的官家小姐成亲,一双两好,还会不甘心回来找他嚒?”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青娥眼珠动了动,这也是她的设想。



    冯知玉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他会不知道你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高举他在亮处受人追捧?会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愿?那时他怎么做?”



    不等青娥细想,冯知玉道:“依我看,轻则辞官,重则和冯家就此断绝来往。”



    青娥也是个心思有些轴的,此时更是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满脑子都是冯老爷盛怒之下的模样,以及秦孝麟那日贪狼虎视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马上就要丢官,转天和冯家闹得人仰马翻。一小姐请放心,我会说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罢了,你们两个傻得各有千秋。”冯知玉言尽于此,起身拉门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这儿,会有沙弥给你送来膳食,只有素的,将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会让他到这山上来找,届时见不见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诚心为他好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



    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



    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象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一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嚒?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



    他就是油盐不进,“李氏,本官命你现在随我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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