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翊吹灭了殿内的灯盏,负手立在大门前。



    漆黑夜色中,唯有长顺手里的宫灯发出一点亮光,照着那娇小身影远去。



    他慢慢转身,俯首看着桌上的舆图。



    筹码吗?



    她确实聪明,开出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可他需要的远不止这份舆图,不止收复河州,不止平定边疆的战功。



    自从登上太子之位,世家权贵变着法儿明里暗里向他示好,有给他送礼的,有给他送人的,还有邀他吃喝玩乐的。



    谢明翊不为所动,笑着一一婉拒。



    他对那些蠢货感到厌倦。



    他想要的,只是拿回太子应得的一切。



    ————



    第二日天色未晚,乾元殿就来了人,请太子去用晚膳。



    谢明翊知道是为了昨夜的事,倒没有像往日那般推脱,吩咐长顺道:“记得去藏书阁守着。”



    长顺应了,目送着主子远去,不禁嘀咕。



    昨夜主子将卫姑娘安置去了藏书阁,虽说只住三日,可他也不敢大意,哪还需要主子再叮嘱。



    纵使如此,主子还是不大放心似的,一日追问了两次了。



    这可真是罕见。



    谢明翊行至乾元殿,立即有内宦上前来迎。



    他踱步入内,抬眼就看到坐在桌前的徐贵妃和瑞王世子谢明瑾。



    谢明瑾乃是瑞王独子,父母双双过世后,皇帝便接他入了宫,由他的姨母徐贵妃教养。



    贵妃不能生育,把他当嫡亲的儿子。爱屋及乌,皇帝待他也十分亲近,以至谢明翊回宫后,竟直接让他二人以兄弟相称。



    先前皇帝子嗣单薄,贵妃也曾劝说皇帝过继谢明瑾,但皇帝久久未允。



    直至谢明翊被立为太子,彻底断了他的东宫梦。



    伴着一身寒气,谢明翊唇角稍弯,垂首朝皇帝贵妃请安。



    皇帝笑道,“怎来得这么晚,你这两日奔波也累着了,快过来坐。”



    谢明翊笑了笑,随即入座。席间气氛平和,贵妃频频给谢明翊夹菜,倒像是一家人其乐融融。



    皇帝见如此,越发高兴,“平日里,兄弟们要多走动。明瑾来请安,朕才特意留你过来用膳。”



    谢明翊垂眸不语,知道这是为昨夜搜宫一事打圆场。



    皇帝又说:“此次英国公一案,你办得很好。书房有几方好墨,你稍后取了再回去。”



    谢明翊起身行礼,方才应了。



    皇帝颔首,眉头却又拧起,“只是,要尽早找到卫家幺女,有她在手里,才能制衡卫鸣。”



    一直静默的贵妃叹了口气,“那孩子原先来宫里时,看着倒是乖巧,怎会做出这等事?”



    皇帝面色一沉,“哼,随她早逝的母亲,表面乖巧罢了。”



    谢明翊闻言,抬起眼来,倏地搁下了筷子。



    “儿臣想起,今晨接到了涪州快报,尚有些事务未处理,先行告退了。”他低着眉,温声开口。



    皇帝颔首,倒也不拦他,嘱咐了几句,便许他走了。



    谢明翊前脚刚去,谢明瑾也搁了筷子,寻了借口,紧跟着出了乾元殿。



    谢明瑾等在太子回东宫必经之路上。



    他等了半刻钟,才看见一道颀长身影。



    从乾元殿回东宫,本是经过永宁宫最近,但不知为何,太子从不爱走永宁宫的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绕过御花园回去。



    谢明翊瞥了谢明瑾一眼,停了下来。



    他唇角弯起,声音带了点惊讶,问:“六弟有何事?”



    谢明瑾努力挤出笑脸,微微垂首,“我特来给皇兄请罪。”



    说着,吩咐身后的太监呈上个锦盒。



    谢明翊唇边笑意更浓,“这可是见外了,六弟竟会与我亲近。”



    谢明瑾抿紧了唇,笑容的弧度有些尴尬。



    “皇兄,昨夜是我的错,我不该疑神疑鬼,叨扰了你休息。”他敛了神色,声音低了两分。



    “六弟的歉意,我心领了。”谢明翊没有接锦盒,抬步就要走。



    谢明瑾登时急了,快步追上去,急急将锦盒打开,呈给谢明翊看。



    “臣弟知道,皇兄为英国公之女失踪一事忧心。”谢明瑾悄声道:“这是卫鸣和他妹妹的书信往来,或能找到些线索。”



    谢明翊薄唇轻抿。



    看着他停了脚,谢明瑾才松了口气,心里又莫名生出一丝快感,原来这位看着光风霁月的太子,也会有恨一个人的时候。



    谢明翊忽然抬头,“六弟,你可曾恨我?”



    谢明瑾神色错愕,一时不知所措,捧着锦盒僵硬立在那里。



    “你自幼养在宫中,锦衣玉食,呼前唤后,没有人敢违逆你,贵妃娘娘宠你,疼你,视你为亲生。”



    “你原本要当太子,这天下是你的,龙椅也是你的。”



    他语调极慢,声线却是平平淡淡的。



    “你是不是日夜都想问苍天,他凭什么拿走这一切?”



    每说一句,谢明翊语气便重三分。



    “你唆使董兴滥杀公府,想让众人以为是我故意纵容,挟私报复,当我不知么?”



    谢明瑾面色苍白,他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抖,呼吸都慢了下来。



    谢明翊忽地凑近了他。他身量极高,极具压迫。



    “可是六弟,你忘了……”



    他声音极轻,似寒风掠过。



    “你以为本该是你的一切,原本就是我的。”



    谢明瑾瞳孔微缩,只一瞬间的失态,便立即收敛了神色。



    “皇兄,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谢明瑾蹙着眉,声音委屈起来。“董兴滥杀无辜,与我真的无关,我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件事。”



    谢明翊睥了他一眼。



    谢明瑾心下惶惶,只觉得脖颈一凉。接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动作看似亲密,却让他更感到毛骨悚然。



    “既然六弟都这么说了,这份好意我不能不领。”谢明翊笑笑,让随侍接过了盒子。



    “雪天路滑,六弟出宫时当心些。”



    又变成了兄友弟恭的温润太子,好像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不是他。



    回去时,谢明翊的脚步走得很慢,走了很久。



    虽是连日大雪,宫中地面却早已被清扫干净,唯有盛绽的腊梅上缀着点点积雪,在寒风轻微摇晃,飘出幽香。



    谢明翊闻着浅淡的香气,眉眼松弛了两分。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他仰头,雪花落在眉宇间微凉。



    他唇角慢慢浮起笑意,笑这宫里的一切。



    鸠占鹊巢久了,便忘了本来的自己,甚至觉得自己才是巢穴的主人。



    他不过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谢明翊回到东宫时,夜色已浓。



    他没有回寝殿,而是去了藏书阁。



    殿门开着条缝隙,卫姝瑶坐在檀木桌前,手中握着狼毫笔,一笔一划画得很认真。



    角灯发出柔和的淡光,落在她娇艳的面容上,驱散了连日的惫怠,瞧着多了几分明艳光彩。



    听见动静,她警觉地抬眼,手里的笔停了下来。



    谢明翊垂着眼,浓密长睫在下睑处投下阴影。



    他唇角微压,眼里没有了疏离的笑意,柔和的暖光将他的眉眼染上暖意,反倒显得更温润些。



    卫姝瑶莫名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



    像她小时候养的小狗,受了委屈来找她撒娇的时候。



    她忙把这种荒谬的想法丢出去,上前打开了门。



    “殿下站在这里,不冷么?”她先开了口。



    殿外冷风吹进来,吹得她额前散落的青丝扬起。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在黑夜里愈加亮眼。



    亮得像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眼神有点奇怪。



    谢明翊盯着她看了会儿,垂下眸子,低声道:“笔上的墨,染黑孤的衣裳了。”



    卫姝瑶怔了一瞬,才发觉自己是拿着笔过来的。



    笔尖上的墨滴落下来,把谢明翊那件月白的衣裳染成了山水画。



    她慌忙将笔收回去,急急后退。



    然后又想起什么,想伸手去擦那团污渍。



    刚弯下腰,指腹就碰到了他的手背,热意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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