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啊。



    卫姝瑶意识昏沉,浑身如浸滚水般,体内的燥热灼得她皮肤一寸一寸的难受。



    她耳边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哭喊,好像是自己沙哑的声音。



    鹿谷山烧成了一片火海,红光映照得整座山都泛着诡异的艳丽。



    浓烟滚滚中,卫姝瑶淌着泪,闻到灼热的枯焦味。她被树干倒下的巨响吓得心惊肉跳,绝望地盯着大火逼近,忍不住又哭起来。



    有人将她搂得很紧,她窝在他怀里,脖颈上全是他沉重呼吸带出的薄热。在自己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里,她听见他轻咳了一声。



    “别哭了。”少年声音很低,似是极不耐烦。



    卫姝瑶听见他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眼泪吧嗒吧嗒直掉,泪水在漆黑的脸上滑出两道痕迹。



    “沈奕。”她小声啜泣,“你、你别死……”



    少年胳膊收紧了些,喉咙滑动了下,“没事,活着呢。”



    “沈奕,你说说话。”



    “沈奕,我怕。”



    “沈奕。”



    少年重叹了口气,“好吵。”



    俄顷,他沉默着,像是嫌她烦似的,将脑袋重重搁在她肩上,再也没出声了。



    卫姝瑶瘪着嘴,想掰开他的手臂,反手摸到他的脸,却摸到一手触目惊心的红。她彻底慌了神,一个劲儿抽泣。



    她后悔了,不应该独自上山来打猎,还连累了那个小哑巴上山来寻她,现在他也要陪她送死了。



    她真的知错了。



    她好害怕。



    想回家。



    ……



    卫姝瑶是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



    乍然的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晨曦暖意打在窗纱上,模糊看去像是荡漾在碧波的星光。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小榻上,四周陈设简朴素雅,桌上还点了盏檀香,散着淡淡香气。



    “哟,您醒啦?”



    长顺从屋外进来,怀里拿了个药箱,笑吟吟道:“这是治伤的药,您随意用。”



    长顺明白,这姑娘虽然今非昔比,可主子既然把人带了回来,他总得好生照顾着。



    “有劳了。”卫姝瑶稍稍颔首,小声应了。



    长顺望着她瑟缩的样子,不由得生出慨然。



    去年除夕夜宴,这位公府贵女坐在皇后身侧,尚是所有人仰望的苍穹明月,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宁王也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然,世事难料呵。



    那明月终究是坠落入尘,成了太子的掌中雀。



    “姑娘好生歇着,咱家不打扰了。”长顺眯眼一笑,忙不迭地出去了。



    见他走了,卫姝瑶正要下榻,却察觉一道森冷目光淡淡扫了过来。



    谢明翊负手立在门前,眼中冷意令人心悸。



    卫姝瑶骤然一退,几乎将所有力气都倚靠上背后的墙壁。



    他何时进来的?



    卫姝瑶悄悄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小声开口:“今日,多谢殿下相救。”



    嗓音沙沙的,还带着些鼻音,听起来格外委屈。



    谢明翊踱步进了几尺。



    他身量甚高,黑狐大氅披在肩头,挡在前面像一堵墙遮住了所有日光,让她惶惶不安。



    被子被有些大,她心惊胆战地拽了拽,将自己又裹得更紧,像一只窝在雪洞里受惊的小狐狸。



    谢明翊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眸光在她额上的伤口上掠过时,微顿了一下。



    “孤给你三日时间,你可在东宫安心画图。”他淡淡开口。



    “北线战事吃紧,三州百姓危在旦夕,想来卫七姑娘不会故意拖延,三日足够了。”



    他声线平淡,极少有情绪起伏,听上去却并不温和,反倒像是带着凉意的玉石。



    这是答应了她的交易了?



    卫姝瑶心中惊讶,虽说她确实熟知那张舆图,但提出画堪舆图只是权宜之计,她实则并无十分把握说服谢明翊。彼时那样的情况下,哪里还顾得上深思熟虑,只是想争一点转圜余地。



    等等,他说什么,东宫?



    这里是东宫!



    卫姝瑶吓白了脸。



    她不过是想拖一拖,万万没想到谢明翊应了她的条件,却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有何异议?”谢明翊没有错过她这一丝错愕,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漆色黑眸仿佛一眼看穿了她。



    他慢悠悠问:“难不成,卫七姑娘是故意诓骗人的?”



    卫姝瑶慌忙摇头,“我岂敢欺瞒殿下。”



    她的确见过那份舆图。



    那是十三岁时,她借着生辰宴,缠着父亲进了他的书房。她在最高的架子上打开了一个锦盒,以为是缴获的藏宝图,趁着父亲没发现,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牢记在心。



    回去后,她悄悄问兄长,才知那是不能提及的三州舆图。



    所幸她自幼便过目不忘,在这性命攸关时竟成了她最后的护身符。



    卫姝瑶浑身绷得愈紧,嗫嚅道:“……殿下思虑周全,我必当竭力。”



    她没有细想谢明翊是如何带她回了东宫,她现在只想赶紧离他远远的。



    ——他看她的目光,又冷又凉,冻得她骨子里都发毛。



    谢明翊没有多话,甚至未曾多给她半分眼色,便拂袖离去了。



    等他走了后,卫姝瑶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赶忙扯开了被子。



    她浑身汗出如浆,早已浸透了里衣,额头刚结的痂又裂了,疼得她小脸苦巴巴的。



    她摸索着从药箱取出个药罐,沾了药膏胡乱涂了两下,疼得龇牙咧嘴,又剧烈咳喘起来。



    卫姝瑶从怀里摸出个玉瓶,颤着手倒出颗药丸吃下,才勉强缓过气来。



    寻常她最怕吃这药的。这药入口后苦涩异常,舌根上的苦味整日都不会消散。但现在矫情不得,卫姝瑶暗自咬着牙,又吃了一颗。



    她幼时体弱多病,染了几次风寒都咳出血来,父亲特意找名医给她配了这药,常年服用从未离身。



    父亲……卫姝瑶一时恍惚,思绪又回到了三个月前。



    九月,宫中为徐贵妃大肆操办生辰宴,皇帝更是在太极殿设宴款待群臣,以贺贵妃芳诞。



    宁王正是在这场盛宴上骤然发难,挟持了皇帝。兵部尚书邓衍随即领兵入宫,将贵妃及内外命妇软禁为人质,以令关外诸位武将不能轻举妄动。



    那时河州刚刚失守,太子自请亲征,正欲领兵北上。收到疾报,太子率军疾驰六百里,夜渡冰河折返回京,及时入宫救驾,才平息了这场祸乱。



    自此宁王事败,牵连其中的臣子们悉数落狱,父亲也在其中。



    若不是卫姝瑶临行前染了风寒未能去成宫中,也不至对宫变个中细节一无所知。她并无实证,可直觉父亲是冤枉的。



    她印象里,父亲和宁王关系一直不好。



    宁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亲素来不喜结党攀附,自然避讳。



    有一回,兄长说宁王邀他秋猎,父亲还厉声呵斥了一番,言谈间对宁王颇有微词。后来她及笄,宁王亲自上门贺礼,她没见到对方,只听兄长说父亲几乎是黑着脸送走了宁王。



    于情于理,父亲都不会与宁王走近,怎会勾结谋反?



    卫姝瑶百思不得其解。



    总要知道个来龙去脉,才能想法子救父亲。



    可眼下,她自己也是朝不保夕。



    虽说现下她尚且有两分值得利用,不必担心谢明翊杀了她,暂且算是安全了。



    只是,三日后,又该如何是好?



    卫姝瑶抬手揉了揉眼,略平复了心绪。



    想了又想,还是得攥紧手里这个舆图的筹码。不若先找那小太监要了文房四宝,好歹摆出诚意,先缓缓东宫的敌意。



    她起身出了房门,就见长顺守在门前。



    “殿下去了乾元殿,您先歇歇吧。”长春以为她要寻谢明翊,躬身回话。



    卫姝瑶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外头就传来个脆生生的女声。



    “崔公公,汤池备好了,请公公过去看看。”



    长顺朗声应了一句,又瞥向卫姝瑶,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可巧了,姑娘请吧。殿下每次从乾元殿回来都要沐浴的,您跟着咱家过去。”



    他沐浴……让她过去作甚?要把她当奴婢一样使唤?



    卫姝瑶彻底懵了。



    ————



    谢明翊到了乾元殿,便闻到殿内焚着浓烈的丹药香气,辛辣刺鼻。



    “董兴怎么办的差事!朕分明叫他抄家拿人,他倒自作主张!那群酸腐文人亦是反了天了,竟敢妄议朕,说朕残暴嗜杀,不应将功臣赶尽杀绝!”



    皇帝正在翻看奏折,气得将折子摔了一地,犹自不解气,又抄起桌上茶碗,狠砸了下去。



    英国公两朝功臣,朝野上下威望甚高,此次虽被卷入谋反案,但苦于没有关键证据,皇帝并不想落人口舌。谋反案本就闹得人心涣散,大魏已经不起更多变故。



    跪地的宫人们胆战心惊垂着脑袋,惶惶无言。谢明翊眼角余光扫了眼桌旁等人高的鎏金铜炉,挥手屏退了众人。



    皇帝见他来了,强压下怒意,冷声叱问:“昨夜究竟如何,你竟连董兴也管束不住?”



    “儿臣赶到时已阻拦不及……”谢明翊蹙起眉头,似是无奈道:“此人行事莽撞,儿臣劝诫怕是无济于事。”



    “休要托词,他一介锦仪卫指挥使,难不成还能凌驾于太子之上?”皇帝面色骤然沉下。



    “父皇可曾听过,虎随狐同行,百兽见之皆走,百兽当真畏狐焉?”谢明翊垂眸跪着,语调缓缓,只是脊背不曾弯下半分。



    皇帝面上一怔,却又皱眉,略显不悦,“朕知道徐瞻疼爱他的侄儿,但他素来忠君重义,断不会故意纵容。”



    谢明翊抬起眼,面上带起一抹极浅的歉意,慢声道:“父皇明鉴,是儿臣失言了。”



    “罢了,你起来。”皇帝冷静了些许,复又道:“董兴性子冲动,也该给他点教训。明日起,让他闭门思过。”



    谢明翊应了,皇帝又问:“昨夜搜到现在,可有找到卫家女?”



    谢明翊薄唇抿了下,面露愁容,“儿臣已追派人手。”



    “前线探子说,在北狄见到了与卫鸣相似之人,若他当真活着,不会不管他的妹妹。你务必要找到卫家女,好引他出来。”皇帝缓缓坐下,冷声道:“卫鸣此人,将帅之才远超他父亲,决不能让他为北狄所用。”



    末了,皇帝顿了顿,眼里杀伐之色浓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谢明翊出了大殿,掌印太监陈全立刻上来,给他披了大氅。



    “天寒地冻的,殿下当心路滑。”陈全躬身迎着他往外走,声音压低道:“今晨瑞王世子过来请安,在阶前险些摔了一跤,可吓坏了咱家。”



    谢明翊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跳,淡淡哂笑,颔首道:“掌印留步。”



    天色渐晚,落雪愈大。



    陈全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咂了咂舌,也不知太子是否领自己的情。



    旁人只道,东宫新主一贯温润。他却觉得:这位是整个大魏最捉摸不透的人。



    太子生母虽然不受宠,可他刚被寻回就深得器重。天子不仅任命了左相徐瞻为太子少傅,大将军沈兴良为太子少保,前些日子更下诏,命一切政事先交由太子处理,再上奏于他。



    一个身后毫无世家势力的皇子,莫说坐稳东宫,即便成了皇储也容易变作傀儡。



    但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太子,却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拿捏住了权柄。



    这得拥有何等的手段与深沉心思?



    陈全知道,那是个心藏狠辣隐忍不发的猎手,远不是外人所见的平静温纯。



    ……要换天喽。



    ————



    沐浴的汤池不远,卫姝瑶换了身小太监的衣裳,跟在长顺身后,低着头小步前行。



    一路走来,却见侍卫寥寥无几,卫姝瑶正是疑惑,就听长顺道:“殿下喜欢清净,东宫内侍极少,多是咱家一个人服侍。”



    不多时,已走到了汤池。



    卫姝瑶微微颔首,压下紧张,深吸一口气,沿着青砖铺就的路面往里走。



    汤池很大,主池是个四方形的池子,四面帷幔下都立着几丈高的屏风。



    卫姝瑶便站在屏风这侧,等着。



    汤池水汽氤氲,暖意弥漫四周,这里面的温度明显高了不少。



    卫姝瑶只站了片刻,就觉得手心里汗涔涔的。



    过了会儿,她终于听到了咯吱的推门声。



    “殿下。”她听见长顺唤了一声,浑身绷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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