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轩住着的胡姬虽然常是疯病的状态,不过偶尔她也会有神志清明的时候。



    但是即便是在这难得清醒的时候,胡姬也只是梳洗打扮好,跟一樽失了魂的木偶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中看着院中的玉兰花出神。



    这是她难得安分的时候,也是萧北尘难得能和她生出星点母子情份的时候。



    在萧北尘尚还年幼的时候,他格外地喜欢看母亲在玉兰树下跳北地胡人的舞蹈,翩翩起舞时,胡姬明艳的脸上会出现格外动人的神采。



    萧北尘知晓自己在北地西域大抵是有一位舅舅的,因为母亲跳完舞后,就会笑着抱起自己,口中还柔声地唤着阿兄,活脱脱的少女姿态。



    只有这时,萧北尘才能理解胡姬作为舞姬被进献给安庆王朝的缘由。



    半大的少年坐在屋檐下,将一块极其轻薄的衣料塞进了拆开的香囊中,还拿了彩色的绣线收了口,添了只白猫的图案在香囊面上,不过寥寥几针,猫儿便神韵灵秀地跃然出现在绣面上。



    这一日午后,休憩苏醒过来的胡姬才发现萧北尘腰间多了个锦绣香囊,虽然绣线和布面看着有些破旧,但是他却格外宝贝着这个香包。



    他自己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只是她这个做娘的却看得一清二楚。



    萧北尘坐在庭院中发呆时候,手指就格外地偏爱摩挲着香囊的绣面,但力道极轻。就连晚间歇下的时候也要攥在手心方才睡得安心。



    胡姬替他拿了出来挂在床头,次日清晨醒来时他便整个人惶惶不安地四处翻寻着。



    这几日,萧北尘发现胡姬清醒静坐的时间愈发长了,带着他素来鲜少见笑意的黑眸,都清亮了不少。



    就在萧北尘以为,母亲大抵就这样会慢慢好起来时,胡姬又发疯了。



    清瘦的少年一头墨发被目光浑浊癫狂的女人一把抓起,直直地往墙头尖锐的地方撞去。



    平时根本吃不上一顿饱饭的萧北尘,完全没有挣脱陷入癫狂状态的胡姬手里的力气,他的眸子里又回到了之前死气沉沉的色泽,黯淡无光。



    只不过在额头将要撞上棱角之时,他微微偏开了头,于是额头只是剐蹭过粗粝的墙面,擦伤了些许。



    虽然鲜红的血液顺着额角脸侧蜿蜒而下时,仍有些许恐怖,合着他那面无表情的神色,犹如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恶鬼。



    萧北尘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香包,由着胡姬抓着自己砸了一下又一下,过了许久胡姬离开了,他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里。



    说是寝殿也许是不大合适的,因为有几处瓦片早就剥落完了,漏下刺眼的天光,在雨天时整个殿内就湿冷的厉害。



    他拿了块早已被洗不干净的血迹染成褐色的帕子,胡乱地在额头上擦了几下,脸色惨败的很。



    萧北尘爬上了床榻,将香囊紧贴在心口处,仿佛这样就可以嗅着其间的佩兰香,驱散心口充斥着的郁气。



    榻上躺着的少年躺了许久,然后慢慢地蜷缩起身躯,直到缩成一团像是被炒熟了的虾米一般,不断颤抖着的瘦弱肩头才缓缓地平复下来。



    他的额头沁出阵阵冷汗,流入擦伤破皮的地方时,疼得厉害,萧北尘大口地呼吸着,宛如一条被抛上岸边将要旱死的鱼。



    ......



    偌大的凤梧宫中,宫仆们来来往往为安柔公主准备着早膳。



    大皇子萧璟早就已经是凤梧宫的常客了,早早就坐在了桌旁等着时南絮洗漱完一同出来用早膳。



    今日时南絮换上的衣着不同以往,是一套青竹翠色的衣裙,腰间系上了细细的玉带,掐出了窈窕的腰身,青丝尽束,英气乍现。



    替时南絮理好衣袍的惜茗直起身,笑眯眯地说:“公主穿着这身衣裳,可真是比京中的小郎君还要俊俏不少。”



    “又取笑本宫。”



    时南絮抄起愠香递过来的折扇,合上用扇骨敲了敲惜茗的额头,映出两道淡淡的红痕在她额头上。



    惜茗皮的很,在那嗷嗷喊疼,然后被愠香沉静地扫了一眼,顿时息了声。



    而之所以今日穿着不同寻常,兴许是因为时南絮来到后,心情平和佛系,连带着身体也养好了许多。



    上一次太医照例来诊脉时,就同安庆帝说安柔公主的身体好了许多,只要日后悉心调理,暂无大碍。



    所以大皇子萧璟顺带着就跟安庆帝说,要让时南絮跟着一同去怀英书院学习。



    皇子皇女一同前往怀英书院开智启蒙,一直是安庆王朝的惯例,只不过前些年安柔公主病体孱弱,安庆帝特地免去了这一惯例。



    如今她身体已经大好了,跟着皇兄们去书院念书,也是合情合理的。



    安庆帝思量半晌,也就同意了萧璟的提议,他也是宠爱自己这个长子的,虽然并不是钟爱的白月光皇后所出,但沈贵妃也算是他多年的枕边人了。



    换好衣裳的时南絮一出寝宫就看到了正在把玩千机锁的萧璟,轻声叫了他一声,“皇兄?”



    萧璟这才从千机锁中收回心神,一抬眼正对上了时南絮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眼眸弯弯如月牙儿地看着自己。



    吓得他差点往后仰首摔倒在地上,被眼疾手快的折韵一把搀扶住了。



    “皇兄怎么被我今日的装束吓成这样?”见吓到了他,时南絮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更明亮了,说着顺势就拿过了他手中的千机锁,随意摆弄几下便解开了。



    将千机锁放回到他手心,时南絮才落座准备用膳了。



    愠香谨守着宫规,悉心为二人布着菜。



    时南絮早膳最喜欢的一道水晶丸子和一小盅小吊梨汤就摆在她面前,一转头就看到萧璟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碟子里的水晶丸子。



    她索性执起筷子夹起一颗小丸子送到了萧璟唇边,笑道:“皇兄要尝尝吗?”



    萧璟愣愣地张了口,含住了时南絮送来的水晶虾丸,一口咬开弹牙的表皮,鲜香四溢,唇齿间都是虾肉可口鲜甜的滋味,还沁出了清甜的汁水。



    只是有些烫了,惹得他微微张开口,斯哈着吐出了热气。



    好容易才吞下这颗虾丸,萧璟就感慨道:“皇妹宫里的早膳当真是清淡却可口的很,怪不得父皇总喜欢来你宫中陪着你用早膳。”



    宫中膳食大多都精细的很,毕竟是供给皇室中人的,若是不细心只怕厨子要遭殃了。



    而这精细之精的吃食,更以凤梧宫为首。



    为了养好安柔公主的身体,安庆帝恨不得把所有的宝贝和名贵药材都往凤梧宫里送,也就使得旁的妃嫔宫仆根本不敢慢待了这位享尽宠爱的公主。



    “皇兄若是喜欢我殿中的吃食,常来也无妨的。”时南絮细细啜饮着温热的梨汤,只觉得肺气顺利了不少,于是笑着看向了一旁坐着的萧璟。



    萧璟等着的,可不就是自己皇妹的这句话吗?当即就应下了,说是不准时南絮反悔了。



    兄妹二人一同用完早膳,便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怀英书院建在城郊的庆城山顶,春意要比山下晚上不少,所以山脚下盛开的桃花越往山顶去便稀疏了不少,徒留光秃秃的树干,映着山顶白墙青瓦的书院,倒格外有了清疏幽静的味道。



    马车行至半山腰便不好再上去了,于是两位皇子皇女便由仆从搀扶着下了马车,准备徒步上山了。



    现在正值春日,山道两侧的青竹大都已经绿了,瘦削的竹叶在白茫茫的日光下透出稀疏的竹影,景致清幽。



    其实比起上一世到后来完全不能行动的身体,现在能够自由行走的身体,让时南絮是很满意的,虽然仍是很容易生病,但并不妨碍行走就够了。



    听萧璟说,书院里执教的是陆尚书的同僚,教导过当今安庆帝的太师,博古通今而且学识渊博,是当朝的大儒,不少名门望族都想请他进府教导族中子弟。



    但时南絮也没有想到会在怀英书院里遇到陆延清,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书院里的一处亭中,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对弈。



    身着雪青色衣袍的陆延清指尖捏着一枚白玉石棋子,轻点棋盘,神情肃然端正,大概是在思索如何点破眼下僵持的棋局。



    穿着书院衣着的他,由于从小阅过百卷,身上自带着沉淀下来的书卷气,眉目温润,似暖玉般。



    思量了许久,陆延清才将指尖把玩着的棋子落入棋盘中,然后起身躬身行了个礼,朗声道:“太师棋艺过人,延清望尘莫及。”



    谁料,对座的老者听了这话,抚掌大笑,“你这小子,可真是和你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方才分明看出了破开此局的棋法,却还顾忌着我这个老头子的颜面弃局了。”



    被毫不留情戳穿了的俊朗少年颔首,耳廓微红,陆延清低声应道:“还有旁的学子在,老师为学生留几分颜面吧。”



    陈太师笑着拂了两下雪白的胡须,面容慈和,清亮的眸光这才落到萧璟身畔立着的少女身上。



    朦胧的光影之下,安柔公主神情沉静,如画的脸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方才在对弈的师生二人。



    完全不像,被九五至尊成日里捧在心尖上的公主,反倒通体气质娴雅温柔,像极了已故老友的长女,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贵族的气度。



    看得陈太师一下子有些眼眶酸涩起来,掩面拭去了眼角的湿意。



    陈太师审视的目光,说实话完全不像一位年长的老者,反倒像极了严苛的师长,所有的小心思在他这都难以遁形。



    即使和已故的太傅是旧交,陈太师也未曾表现出来,只是招呼了书童过来,带着他们几人前往学府正苑。



    陆延清与两人并肩而行,目不斜视。



    只是那衣襟遮掩下的脖子,早已红了个遍,指尖扣进了手心里,有些发白。



    从旁人眼中看来,想来只会觉着陆尚书家的长子,当真是一位清贵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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