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休沐,全家不用早起。怀安一觉睡到大天亮,一骨碌爬起来,顶着鸡窝头去给月亮打扫马厩,便见灶房里王妈妈和郝妈妈正在摊春饼,香气扑鼻。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裹春饼吃。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小米粥,简直是人间美味。



    沈聿宣布今天全家去郊外踏青郊游。



    云苓掀开厚厚的帘子进门,一阵料峭寒风吹进堂屋,怀安先是打了个喷嚏。哪有二月初春游的?



    怀安劝道:“爹,我大哥还有七天就要参加会试了。”



    沈聿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十年寒窗都过来了,文章火候不在这一日两日。”



    两辈子大小考试都指望临时抱佛脚的怀安,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学霸之间交流,学渣乱插什么嘴?



    许听澜却说道:“你带着儿子们尽管闹,芃姐儿太小了不能去,伤风着凉可怎么办?”



    时下五岁以前孩子的夭折率实在太高,小孩子免疫力差,一个伤风感冒就有可能要了孩子的命。



    沈聿便只好带着大儿子小儿子,大侄子小表侄打马出城。



    怀安坐在老爹的马背上,手里遛狗似的牵着月亮。此时才明白,原来此行的目的是要捕一对鸿雁,作为大哥下聘的主礼。



    论骑射,沈聿不输武将,可是要抓活雁,却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的。大雁白天很少休息,休息也是在高高的树上,且雁群聚居,有“雁奴”站岗,警惕性非常强。



    一行人在原野间滚了半天,连根雁毛也没捉到。



    正欲败兴而归,丛林里传来几声咒骂:“哎,谁家的马?他大爷的……滚一边去……哎呦!”



    怀安原本把月亮拴在树桩子上,回头一看空荡荡的树桩和半截儿咬断的缰绳,心一慌:“爹,月亮跑了。”



    父子俩循声追去,剥开丛生的荒草,便见月亮正转着圈儿的骚扰一个猎人,猎人立足不稳一屁股栽到篓子里,连人带篓翻倒在地。月亮依旧不依不饶,都快把人家的裤子扯下来了。



    “月亮!”怀安吹了声口哨,月亮赏脸扭头瞥了他一眼,继续扯人家裤子。



    沈聿急忙上前,将月亮拉到一边,拍拍它的脖颈,扔了根胡萝卜给它,总算消停下来。



    怀安忙不迭地道歉,上前帮忙扶起猎人,帮他拔下套在屁股上的篓子,篓子很重,里面竟然是两只捆着两翅和爪子的活雁。原来月亮挣脱缰绳,是看到了猎人捕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爹,快来看,这儿有一对大雁!”怀安激动坏了。



    猎人倒也实在,两只大雁只卖了他们二两银子。还顺便告诉他们,捉活雁要根据它们的习性,只能智取,不能硬抓云云。



    沈聿牵着月亮,怀安拎着两只大雁,父子二人与怀铭几个碰头。



    三人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叹。



    怀安开始向大家吹牛,他和老爹是如何如何根据大雁的习性,分别用了声东击西、打草惊蛇、瞒天过海、关门捉等妙计……



    “抓到的?”怀铭问。



    “买到的。”怀安道。



    三个哥哥险些闪着腰,将怀安薅过去一顿□□。



    沈聿啼笑皆非,一行人也算“大获全胜”,带着二两银子换来的活雁回了家,统一口径是凭借他们机智的头脑和高强的武艺捉来的,绝对不是买的。



    许听澜原与婆婆妯娌打赌,猜想他们一定捉不到,可大伙儿的看法一致,根本凑不成赌局,最后还是芃姐儿支持老爹和哥哥们,押上了自己一年的压岁钱。



    这下赚翻了。



    芃姐儿都顾不上搭理老爹和哥哥们。捧着自己的钱匣子在祖母娘亲婶婶姐姐面前转了一圈,赚了个盆满钵满。



    沈聿将大雁交给李环媳妇,命她找两个笼子仔细养着,瞠目结舌的看着芃姐儿:“这孩子改行卖艺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叫爷儿几个赶紧去洗澡,一身泥点子,脏的要命。



    ……



    如怀安所料,坑多萝卜少,是升官发财的好季节。本月廷推,沈聿升任国子监祭酒,掌翰林学士,官居四品。终于摘掉了官衔前面的“副”字,跻身高级文官之列了。



    正四品官员按照惯例可以荫一子入监,怀铭马上参加春闱,完全用不到,怀安年龄还小,至少还要再过个五六年。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怀安咋舌摇头。



    “小哥哥,咱家只有你一个鸡犬。”芃姐儿急急的跟他摆脱关系。



    怀安才发现自己把自己骂进去了。



    他是乐晕了头,九岁就获得了中央国立大学的入学资格,这就是官二代的快乐啊!



    与此同时,他终于背完了《孟子》,本以为自己熟读四书,也算小小文化人了,如法炮制,读完《五经》,就可以直接躺平,等着入监了吧。



    谁知老爹又拿出他已经读完的《中庸》——四书再过一遍,这次要带着程朱的集注,全文背诵。



    “什么,又来?!”



    工作量之大,让怀安瞳孔震颤。



    翻开《四书集注》,怀安简直要疯了,天知道这两位老人家哪来这么多话?非要用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去诠释最简单的道理,让人越读越迷茫,越读越糊涂,然后再从似是而非中探索更深层的含义。



    可是没办法,理学盛行的当下,朝廷钦定了科举考试必读的经注,全国的读书人都要奉为圭臬,反复研习。



    怀安摊牌了,不干了,罢工了。



    “爹,我不想读书了。”怀安道:“我想回老家种地。”



    沈聿也不恼,平静的问他:“种红薯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想清楚,枯坐书斋确实辛苦,但好歹夏天有冰,冬天有炭。稼穑之艰辛,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赶上旱涝蝗灾,你个大男人还有一把力气出来做工,妻儿老小都得跟着你当流民。”



    怀安眼前出现了一副凄凉景象,衣着破烂的自己带着老婆孩子,顶着凛冽的寒风逃离故土……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算了算了,不种地了,我经商,经商是我最擅长的!”



    沈聿又道:“经商……也好,只是你没有官身,势单力薄又富有,在官府眼里就是待宰的羔羊。”



    怀安眼前,出现了自己被官老爷养肥就杀、栽赃陷害,和老婆孩子被穿成一串押赴刑场的画面……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老爹,尴尬的揉揉鼻子,将自己扔到桌子底下的书重新捡了回来。



    第112章



    沈聿就喜欢爱惜生命又好糊弄的小朋友,浅浅一笑,摊开书本一字一句的为他讲解,朱子他老人家是如何解答圣人之言的。



    怀安坐立不安的扭来扭去,总想去看窗外。



    今天会试放榜,哥哥姐姐们都去贡院看榜了,老爹非但不去,还不让他去,枯坐无聊,把他抓过来读书。



    “爹,您紧张吗?”怀安突然问。



    “我紧张什么?”沈聿道:“便是我自己会试,也从未紧张过。”



    怀安小小声:“不紧张干嘛蹂*躏我呀,我只是一颗无辜的小花朵呀。”



    “让你读书上进,怎么叫蹂*躏你?”沈聿道。



    父子二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院墙外临着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锣鼓声、鞭炮声、嘈杂的脚步和贺喜声充满了各处会馆客栈,遍布京城的角角落落——顺天府的报子们开始报喜了。



    向来稳重懂规矩的云苓急匆匆跑进来传话,先去东屋:“太太,前院来人报喜!“



    又到西屋:“老爷,顺天府的衙差上门了!”



    怀安腾地一声蹿起来,椅子都被他带歪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聿云淡风轻的瞥他一眼:“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



    怀安才不管老爹说什么呢,风一样的蹿了出去,片刻又冲回来,扛着芃姐儿一起跑。



    沈聿直等他们都走了,才匆匆起身,快步出了堂屋,迎面见到两个丫鬟在洒扫,忙稳住脚步,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



    前院如同炸开了锅。



    一向井井有条的下人们扔下手头的活计,跑到廊下张望。



    报子们在门房的引领下绕过影壁,高声报喜:“捷报贵府沈老爷讳怀铭,高中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院中欢呼声四起,怀安用力地拍着巴掌,芃姐儿跳的最高,激动地发出尖叫。



    沈聿仍立在院中浅笑,八风不动的模样。



    “爹,我大哥中了!”两个娃一左一右摇晃着老爹的手臂,把他摇的七荤八素,索性装也不装了,抱起女儿牵着儿子,叫人去淮阳楼定包厢,全家出去庆贺一番。



    怀铭回家后,倒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向爹娘禀报,同僚中有哪些人家的儿孙取中会试,连名次都记得十分清楚,便于父母向各府走礼祝贺,然后继续回房温书,准备两天后的殿试。



    怀安听着大哥的复述,才知道谢伯伯的长子考了会试第三十九名,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如果殿试照常发挥,有望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呢。



    沈聿夫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叫怀安送到谢家当贺礼,另告诉他,谢伯伯即将外放江南某地做知府,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就是在等长子考完殿试。



    “哎?”怀安抱着贺礼奇怪的问:“谢伯伯犯什么错了吗?”



    一般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两条不同的升迁途径,京官外放的情况也有不少,只是摊在谁头上,都会感到恐惧。



    沈聿啼笑皆非:“只是正常升调。”



    富庶的江南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因为抗倭而变得穷苦的州县需要重新聚集财富,不单单是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更是为了增加商税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



    曹钰功成身败,黯然离开东南,也导致整个东南官场出现了巨大变动,不少官员受到牵连,罢官流放,缺额甚多,朝廷便组织廷推补齐这些缺官,谢彦开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话让怀安消化了很久,本朝开国以来,北方是政治中心,江南是经济中心,向来是两不干预各自发展,现在北方想要控制南方,插手商贸,增置商税,不但会打破原有的平衡,还会触及到多方集团的利益。



    “这么说,此行还是很凶险的。”怀安皱着眉头说。



    沈聿没说话,全当默认。



    怀安转身去了表哥房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出来,拿着一个木匣子,和那套文房四宝一起,带着何文何武和长兴一起去了谢家。



    谢家正乱着,光前院就有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地上散乱着箱笼和挑子,很显然在打点行李。



    怀安跟着门房进来,给谢彦开打躬行礼:“恭喜谢伯伯,贺喜谢伯伯,谢大哥高中杏榜第……第……”



    多少来着?



    谢彦开笑道:“第三十九名。”



    怀安尴尬的笑笑:“对对。”



    谢彦开看着满地狼藉,对他说:“这还没顾上去你家道贺,你竟先来了。家里太乱,就不请你进内宅了。”



    怀安连道:“不要紧的,我送完贺礼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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