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将军似乎确实晒不黑。



    赵璴的目光扫过方临渊粽子似的紧拢着的衣襟,方才那番白皙的风景还是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



    那身皮肉紧实坚韧地包裹着竹节般的骨骼,应当是常年使枪练出来的,不似寻常武将壮硕,却自有一股矫健贲张的力量。



    却又很白,像是刀锋上落下的一层雪,难怪那些异族蛮子会叫他“玉阎罗”。



    赵璴目光顿了顿,才在方临渊警惕的逼视下回过神来。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像是方临渊眼中的戒备不无道理一般。



    他敛了敛眼神,继而露出个浅淡的笑意,走上前对旁侧的侍女伸手道:“我来吧。”



    方临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而赵璴则神态自若地在他的逼视下接过了侍女手中的里衣,对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



    那侍女掩唇笑了笑,飞快地朝他二人行了礼,转身退下时,还不忘将卧房中的其他几人一并带走了。



    赵璴看向方临渊。



    只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眼神,眼巴巴地盯着回避而去的几人。



    啊,小将军被手下背叛了个干净,将他独自留在虎狼窝里了。



    赵璴的嘴角轻轻勾了勾。



    ——



    又全跑了。



    方临渊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们几个跑出去,一脸暧昧地还互相轻轻推搡,惊蛰那丫头临走还不忘扯上雁亭,出门前似乎还在小声骂雁亭是个呆子。



    且等……且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要好好同这群出卖主子的家伙算算账!



    方临渊气得直磨牙,待回头时,就见赵璴一言不发地站那儿看着他,似笑非笑,阴恻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里还拿着那件里衣。



    “……能不穿吗?”方临渊看向它,无力地问道。



    赵璴没出声,却将里衣往前递了递。



    那就是不能了。



    想到这死狐狸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方临渊叹了口气,一把扯过那件衣服,背过身去,利落地将身上的衣袍换了下来。



    罢了,一件衣服,总不会勒死他。



    “有事就说吧,我急着进宫。”他边换衣服边说。



    却在他脱下衣袍的刹那,身后没了动静。



    直到他衣服全换下来,也没听见赵璴开口。方临渊正狐疑着要转头看看这人在干嘛,就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



    很轻,却有些哑,半天没有下文。



    “嗯?”



    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背脊上。他按着自己肩胛往下一看,便见是他背脊之上横亘的那道旧伤。



    从他的角度看不完全,只看得到一角,像沙蝎的尾巴。



    方临渊顿了顿。



    赵璴不提,他都快忘了。



    这道伤是他十六岁那年落下的,在他第一回独自领兵上阵的时候。他不顾劝阻出城与突厥骑兵近身而战,敌将的马刀又重又锋利,砍在背脊上的刹那,像是他的脊柱都被横刀砍断了一般。



    旁人都说,挨了这样一刀,定是要没命的。但当时的他,却只记得涌出的血染湿了盔甲,他在黏腻炽热的鲜血中,回身将敌将的头颅一枪挑下。



    至于多痛,不记得了,因为那一日,他被俘的兄长自尽在了黄沙滚滚的阵前。



    “你说这个啊?”方临渊垂了垂眼,继而笑了笑,轻飘飘地说道。“是,马刀砍的。”



    他只当赵璴在锦绣堆里长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痕,难免有些新鲜。



    但他却不知,那样肌肉匀停的后背上落了这样长而骇人的一道疤,是会刺痛人眼睛的。



    他身后的赵璴仍旧没有说话。



    方临渊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就不理人了,便也没跟他多说,回过身去,利落地披上赵璴给他的衣服。



    他背对着赵璴,看不见他收拢在袖下的、渐渐收紧的指骨。



    待换好里衣,他转过身去,拿起惊蛰等人已替他挂好在架上的冕服。



    却听赵璴在这时开口问道:“你现在就要进宫?”



    还带着点儿尚未褪尽的艰涩,方临渊没回头,只当是他出门前喝了太浓的茶。



    “是。刚才我属下的人送来消息,说那仁帖木儿……”



    “羞辱钦差。”



    赵璴走上前来,停在他身后:“我已经知道了。”



    听赵璴这样说,方临渊便也省去了与他解释的麻烦:“我就先进宫去。你待到了时辰,再让门房给你另套一辆马车。”



    他说着话,伸手去取架上的衣袍。可他刚将衣服拿起,便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衣袍按回了架上。



    他转身,就见身侧的赵璴正静静看着他。



    “别去。”他说。



    “干什么?”方临渊皱眉问他。



    “那废物拦不住突厥人的马,丢的是赵瑾的人,下的是皇帝的脸面。”赵璴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与我无关!”方临渊急道。



    赵璴却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他,手仍按在他的冕服上。



    方临渊是真的急了。



    他嘴唇紧抿,看着赵璴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凌利:“你可知和谈要签什么契约?他今日敢纵马入京城,明日就敢让皇上嫁公主。他兵败都敢嚣张至此,他日岂非要让我大宣纳贡朝觐,割城赔地了?”



    “皇帝不会允许自己丢这样的面子。”赵璴说。



    “你以为那仁帖木儿就不敢在殿前无礼吗?”方临渊说。“战胜之国却反遭羞辱,若让朝臣百姓知道,陛下又该如何自处?”



    他不想再跟赵璴废话,伸手就去抢夺自己的冕服。



    但赵璴非但寸步不让,抢夺之中,还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扯到了面前。



    “所以,你要亲自去,震慑他?”赵璴盯着他,问道。



    两个人离得太近,赵璴微凉的、带着桂花香片味的气息都落在他脸上了。



    方临渊后背一麻,像是他口中吐出的是凉冰冰的蛛丝一般。



    妖精的蛛丝可是会杀人的。



    他连忙后撤去躲,赵璴也没强留,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



    方临渊再抬头时,便见赵璴幽幽地看着他,一双眼直狗勾地看进他的眼睛。



    “他是君,你是臣,没人能越过他,替他解决麻烦。”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僭越是什么罪过,你该比我清楚。”



    ——



    这是赵璴破天荒的、头一次跟人说这样多的废话。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方才来扶光轩,不过是得了宫中传来的消息,想提前知会他一声。



    比方临渊得到的消息更多的是,宫里送的信中说,那仁帖木儿进宫之后,在金殿之上也拒绝下跪参拜,直到皇帝免了他的礼才勉强作罢。待他退下后,从何弘方到三皇子都得了皇帝申斥,就连候在殿外的桑知辛都没逃过。



    赵璴本是来提醒方临渊,让他宴时小心的,却不料方临渊竟上赶着要进宫,急得好像被突厥人羞辱的是他一样。



    按赵璴的性格,多少该心生讥讽的。



    但他却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复杂。



    许是方临渊背脊上的那道刀伤,光看骇人的疤痕便可知当日是如何深可见骨;也许是方临渊与他争执时,那双眼里炽热的认真,像是合约岁贡真的与他生死相关一般。



    赵璴该怀疑他的,毕竟他向来谨慎,更从不相信世上会有干净的人心。



    但他没有,而是以他生来从未有过的耐心,向方临渊说清利害。



    可是,在看见方临渊怔愣之后回过神来、面上露出了然却迷茫的神色时,他竟有些烦躁。



    君臣之间的猜忌怀疑、同僚之间的攀诬陷害,难道是什么少见的东西吗?便是皇城砌地用的砖石,都是拿算计和着泥血浇筑出来的。



    谁不是活在这其中,在金堆玉砌的沼泽里求生,在矫饰伪装的人皮之下,互相掐着肮脏丑陋的灵魂,让对方做自己的伥鬼。



    但他头一次感到脏。



    这一切于他而言空气一般司空见惯的东西,落在方临渊的眼睛里,却像是将他的眼睛染污了似的。



    赵璴有点烦。



    “多谢你提醒。”良久,他听见方临渊对他说。



    赵璴却想,狗皇帝从来多事,当真早该死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方临渊并没留他,一直到傍晚时分,二人才重新在马车前碰面。



    赵璴看到,方临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侯爵的冕服极衬他,靛蓝色的广袖锦袍显得他肤色愈发白。



    可他表情却不鲜活,仍像方才他走的时候一般,死气沉沉的。



    扶他上马车时也是,神不守舍,甚至没像平日里那样瞪他。



    只是不让他管皇帝的闲事而已,至于吗?



    坐上马车的赵璴拧起眉头,窗外哒哒的马蹄声与碌碌的车轮声愈发显得车厢内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他愈发不舒服。



    当将军的人,怎还这样脆弱。



    他搁在膝头的手不耐烦地轻轻点着,就在这时,一个小物件随着动作从他袖中滑落到了手心里。



    硬邦邦的,很小,是他随身携带着、用于酒后清口的桂花糖。



    据说甜食会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傻乎乎地产生快乐的感觉。



    赵璴停顿片刻,将头拧向窗外。



    他的手却在袖下一反,将那颗桂花糖塞在了方临渊手里。



    “给。”他语气冷淡,惜字如金。



    而他旁边,从出门起便被里衣后腰处的海棠绣花蹭得浑身难受、以至于表情僵硬、懒得说话的方临渊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颗糖。



    方临渊疑惑地看了看赵璴,却见赵璴仍是一副不理他的模样。



    而那颗糖,静静躺在他手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这是……塞了什么密信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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