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是丞相府。丞相府的守卫,显然不会像皇宫那般森严,凤怀月很快就混了进去。宅子里很安静,并且依旧如整座王城一般,处处透露着古怪的奢靡。



    刚刚询问了许多百姓,都说丞相沉迷声色,不务正业,日日浸在美酒与美人堆中,玩得浑不知天黑与天明。凤怀月觉得吧,这形容怎么听怎么像三百年前的自己,所以也就顺其自然地给丞相套了副同自己差不多的翩翩面容。心里期待值拉得过高,以至于他在见到丞相本人时,所受到的震撼属实也有些过大。



    卧房内摆着一张巨型玉床,上面正躺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官员。他胖得像是一座山,看起来多走两步都困难,手边摆满了果品与美酒,口中还在呼唤着姬妾的名字,让她们来喂自己。房间的煞气并不浓厚,凤怀月粗粗一辨,除了丞相本人是个法力低微的凶妖之外,其余姬妾仆人皆是幻象。



    凤怀月祭出一张符咒,将幻象如飞花击散,而躺在床上的丞相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在呵呵笑着大吞果品,对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陌生人,也没有丝毫应有的警惕,或者说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警惕,但大脑已经被酒色塞得太满太满,想要再运转起来,就需要很长一段反应时间。



    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凤怀月暗自摇头,手起剑落,丞相霎时化为一道黑雾。片刻之后,从房中缓慢地挪出来另一个“丞相”,嗓音尖细地说:“来人,送我上朝!”



    ……



    皇宫内此时正一片歌舞升平。



    阿金混在秀女当中,警惕地左右偷看。就如凤怀月先前所言,他在当向导的时候,曾经陪无数客人看了无数场幻术大戏,对所有场景都滚瓜烂熟,所以他也一眼就发现,这座皇宫不仅有鸿爪国的影子,也有许多别的,其他国的影子。



    他再度糊涂起来,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一座王朝。



    而躺坐在大轿辇上,正由八个大汉抬着走的冒牌丞相凤怀月,也发现了皇宫的古怪。他虽然没能看成幻术大戏,没见过鸿爪国,但却曾被司危带着逛遍了世间所有花团锦簇的繁华之地,对于至美的定义,是深深刻于脑中的,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差不多一眼就能分辨。



    这座皇宫与它的王城一样,都与美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富,富也富得僵硬不讨喜,绝对不会是曾经真实繁盛存在过的,鸿爪国的都城。



    “皇上驾到——”



    太监忽然扯开嗓子,院中叽叽喳喳的秀女们立刻安静下来,阿金站在角落中,与大家一道等着面圣。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才姗姗来迟,而当他出现时,阿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浓厚煞气几乎瞬间就灌满了整个院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连风都在这一刻变得静止不动,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那一声一声的脚步,和锦缎布料摩擦的声响。



    将军夫妇与这位真正的天子比起来,确实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微末妖邪。意识到这一点后,阿金后背冷汗不绝,他屏气凝神地偷偷抬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漠然的脸,并不像个暴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压根就不像个皇帝。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瘦而白,更像寻常富户家养大的少爷,没有任何煞气之外的压迫感,似乎也不太沉迷女色,只是粗粗看了众人一眼,随手画了一个圈,就算完成了选秀任务。



    没有被选中的秀女原地解散,阿金顺着人流往外走,他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白来一趟,刚想找机会到别处看看,却听到耳边有人轻佻地叫:“美人,美人儿!”



    “……”



    阿金循声看去,就见好大一坨肉山正在轿辇上朝自己抛媚眼,顿时胃里一阵翻腾。先前做男人时不觉得,现在套了个美人壳,才发现美人实在辛苦,衣服长首饰重不说,还要被这般猥琐下流的丑陋妖怪勾引。



    凤怀月伸伸手指:“过来,说说看,皇帝封了你做哪一宫的娘娘?”



    阿金眼神狐疑:“你……”



    凤怀月拍一把轿辇,示意轿夫降低高度,自己则是艰难地滚下来,双手捧着肚子走到阿金面前:“没认出来?”



    “仙,仙师?”阿金总算反应过来,他神情一言难尽,“你这是……”



    “没办法,谁让这里的丞相就长成这样。”凤怀月压低声音,“你呢,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阿金答曰,皇帝没选中我,被遣散了。



    这回神情一言难尽的人变成了凤怀月,他难以置信地说:“连我亲自捏的脸他都看不上?这狗皇帝是不是审美有问题。哦,也对,要是没问题,也不能替他自己想出这么一座土鳖至极的城,七拼八凑的宫。”



    说完,又搬出一句刚学的俗语:“山猪吃不了细糠。”



    细糠本糠解释道:“那皇帝根本就没有仔细选,只是胡乱画了个圈,圈里的都中,我怀疑他甚至都没看清其余人的脸。仙师,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既都扮成了这鬼样子,自然要亲自面圣。”凤怀月潇洒掸掸衣摆,“既然他选秀选得随意,无所谓谁与谁,那没道理你就不行,这样吧,现在随我一道去御书房,就说你是……是我的大侄女。”



    阿金却迟疑:“皇帝有这么好骗吗?我方才见他,煞气比将军夫妇加在一起,还要更胜十倍不止。”



    凤怀月手一摊:“不好骗也得想办法骗,否则都胜出十倍了,你我加上那五百残兵,也打不过啊。”



    阿金:“……”



    那硬要这么推理,也对。



    他颇为崇拜地说:“仙师,你当真是艺高胆大,无法无天。”



    凤怀月自谦:“一般一般,这也就是在千丝茧内,没人管。”



    倘若回到世间,就不敢了,毕竟三百年前的自己奢靡无度惹人嫌,又招惹了许多烂桃花,倘若真被什么越山仙主,清江仙主发现行踪,而两人依旧爱自己爱得要死不活,那这情债可真不知要如何还。



    现在年纪大了,已不复当年那般快乐浪荡,若是处理不好感情问题,又被那位瞻明仙主抓住红鼻子绿眼睛地训斥完打一顿关起来,岂不是更不划算。



    所以还是低调内敛,遵纪守法,躲远些好。



    第11章



    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中。



    门口站着的大太监见到凤怀月,也甚是吃惊,小跑上前将他扶下轿辇,口中连道:“三年不见,丞相可还身体康健?”



    凤怀月虽说早已知道这具躯壳的主人荒废正业,但也没料到竟会废到这种程度,一躺就是千余天。不过话说回来,丞相三年不上朝,怎么这儿的皇帝都不管一管?他清清嗓子敷衍:“还可以。”



    大太监悄声说:“皇上最近心情烦闷得很,丞相来了,正好陪着开导开导。”



    凤怀月问:“为何烦闷?”



    大太监答:“因为失了一阙好词。”



    凤怀月没听明白。



    大太监进一步解释,因为皇上前几日在午睡时,福至心灵梦到了一阙绝世好词,醒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一个字,故而烦闷至极,已经因此斩了不少触霉头的倒霉蛋。说完之后,可能是见凤怀月面露惧色,像是要缩腿跑路,于是赶忙又道:“但皇上向来对丞相甚为器重,定不会随意迁怒,现在满朝上下,能劝得动皇上的,可就只有丞相您了啊!”



    凤怀月双手抱着身前的乾坤大腹,心想,敢情我还是个股肱之臣。重臣是不能跑路的,他唯有扛起巨大分量,与阿金一道进入御书房。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只摆了几张素净桌椅,余下的,就是满墙满地飘着的诗篇词笺。皇帝正坐在一片如雪宣纸中,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握着一支笔,也顾不得墨痕已晕开在衣摆间,只在口中念念有词。



    “丞相啊,爱卿,不必行礼。”他抬手招呼,“你过来,陪朕坐坐。”



    凤怀月在地上拨开一堆宣纸,轰然坐在旁边。



    皇帝并未嫌弃这臃肿体型,反而顺势一躺,倒在了他的肚子上,将人当成枕头压着,问:“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进宫了,还有,她是谁?”



    凤怀月原本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但很明显,眼前这位皇帝有些脑子不正常,得顺着他来,于是只简短道:“是微臣一个远方侄女,今日入宫选秀。”



    “原来爱卿的侄女今年也在秀女当中。”皇帝道,“怎么不早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凤怀月精心捏出来的脸依旧并无多大兴趣,只懒洋洋地问她:“外头的世界,现今如何?”



    阿金低头道:“好……好得很。”



    “好得很?”皇帝隐去笑容,忽然拔高声调,“你再说一遍,好还是不好?”



    这一嗓子如惊雷咆哮,几乎要将血一并吼出来!阿金惊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坐在地上,他被满屋骤起的煞气压迫得胸腔剧痛,嘴角也渗出丝丝鲜血。凤怀月因为离皇帝更近,所受到的影响也更大,饶是有深厚修为与灵火护体,也还是震得脑仁子发麻,强忍住喉头腥甜,咬牙道:“不好!”



    煞气得以消散,皇帝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懒散与惬意,将头在凤怀月肚子上换了个方向枕着:“我就知道,肯定不会好。”



    凤怀月:“……”



    阿金擦掉脸上的血,后怕不已地和凤怀月对视,这,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一个国君,却听不得自己的国家好?



    凤怀月手掌在皇帝后背轻拍,勉强安抚着,又试探着说:“阿金方才没听明白,他太紧张了,他的意思是,这处御书房好得很。”



    “是,这儿好得很。”皇帝这回果然没有震怒,反而有些得意,“这是朕最喜欢的地方,可惜啊,可惜他们都不懂,这天下最懂朕的,只有丞相你。”



    凤怀月稍微一僵,他回忆了一下丞相府中那慵懒迟钝的肉山妖怪,实在不懂这份偏爱到底是因何而起。而皇帝此时已经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肚子上,道:“可惜,可惜啊,朕与爱卿,原本是可以将这份祖宗基业千秋万代传下去的!”



    说着说着,他还真的伤心了起来,哭得无法控制。凤怀月直皱眉,他在脑子里将进入千丝茧后的所有事都迅速过了一遍,试图在种种诡异的不合理中寻得一份合理。将军夫妇、虎群、饿殍遍野的国、金碧辉煌却又古怪死板的城,以及这处又莫名其妙开始变得雅致的御书房。



    然后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一处漏洞,一处被自己明晃晃无视的漏洞。



    “爱卿。”皇帝还在兀自伤春悲秋,又道,“你若是个女子就好了,能在宫中多陪陪朕。”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着凤怀月,眼神竟然还有那么几分绵绵情愫。这场景不说凤怀月,就连一旁的阿金也看得大为震撼,虽说男人也有不近女色的,但这未免也太不挑了,放着绝代佳人不要,却守着这个丑陋的大丞相倾诉衷肠……啊,好可怕。



    凤怀月也头皮发麻,怎么自己都变成这模样了,竟还能惹上情债?



    他一手推着皇帝的脑袋,捍卫自身清白,坚决不让他到处乱蹭,顺便抬眼看向阿金,哪里有大师能承接剔除命格中烂桃花的业务吗,你门路广,出去给我介绍介绍。



    皇帝呜呜道:“爱卿!”



    凤怀月:“……”有点出息,快别爱了!



    他在千丝茧内不清不楚地拉扯,比较崩溃,但也没有白崩溃,因为鲁班城里,余回与彭流经过商议,已经决定将斩妖的赏金提高一倍。



    彭流道:“也不知此举能不能多引一些修士前去斩妖。”



    “肯定能。”余回忙活着手里的活,“阿鸾说过,重赏之下必有财迷。”



    彭流点点头,又问:“你在做什么?”



    余回答:“看看你家的礼簿,搜刮些好东西。”



    彭流难以置信:“你们金蝉城现如今抢劫都如此明目张胆了?”



    余回道:“什么抢劫,说得好听些,我这是在给阿鸾挑。”



    彭流皱眉:“哪来的阿鸾?”



    余回拍拍他的胸口,还能从哪来,当然是从枯爪城里来。



    虽然上回司危说的是会将残魂养在心口,哪里都不放,但当真可能吗?万一他还能找到更多残魂,多到足以勉强拼出人形呢?



    彭流道:“可阿鸾的肉身已被焚毁,哪怕他能拼出残魂,难道还舍得将之寄于他人之躯?”



    余回答:“不舍得,但你得相信他那毁天灭地之力,以及不怎么清醒的脑子,现在能用心头血养着阿鸾的魂,将来就能割自己的肉去塑他的身,只要能再看到阿鸾一眼,他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彭流听得头疼:“割肉放血去强行复活早已逝去的人,这与邪魔有何区别,不如你我再去劝劝。”



    “劝不住。”余回道,“这么些年,你还不了解他吗?倒不如与我一道早点做准备,先建一座好看的宅子。月川谷已毁,倘若有朝一日,阿鸾真的从枯爪城里出来了,总得有个地方住,他可看不上六合山。”



    彭流只好妥协一步:“纵星谷,我在那里有一处宅子,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花有草有星河。”



    余回却不同意:“太僻静了,你那地方一年三百六十日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按阿鸾的性格,住一天就要无聊到自寻短见。”



    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命,就这么“嘎”一下没了,司危是肯定要找你算账的,到时候正好,大家都不用再活。



    彭流实在无语:“我怎么觉得你现在也同司危一样,疯得差不多。阿鸾顶着残魂回来,难不成还要让他再像先前那样招摇过市,成日东奔西走地赴宴?这种逆天而为的复生之法,称一句妖邪也不为过,还不赶紧藏严实一些!”



    余回摇头:“你不懂阿鸾,他关不住。”



    彭流坚持:“我懂归懂,但那毕竟只是残魂,残魂就不可能十成十地像阿鸾,万一他这回变得安静不爱闹了呢,成日里就只坐在屋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赴宴,就连人也不愿多见一个。”



    余回曰,你这人真是心肠歹毒,竟然咒阿鸾不出门。



    彭流:“……”



    最后还是定在了纵星谷。



    余回亲自挑选了不少好东西,将整片峡谷装点得分外晶莹美丽,只等着故友重归。



    枯爪城内,枯骨凶妖们四处奔走,哆哆嗦嗦将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残魂捧至司危眼前。这活他们干了足足三百年,早已驾轻就熟,但最近效率却越来越低,有时候在城中苦寻一天,也翻不出一片哪怕如尘埃大小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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