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怀月却摇头,不肯走。



    红翡急了:“为什么,你是傻的吗,犯了事不跑路?”



    “我不傻。”但是我的魂还在这里。凤怀月清楚,自己一旦离开,哪怕是换一张脸再回来,也很难再靠近那具偶人了。他看出了今日彭流眼中的疑虑,知道对方定然还会再审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机会,但至少得试了才知道。



    红翡气得跺脚,却又不敢对他怎么样,更不敢将鬼煞的事说出来,最后只能咬牙骂道:“活该你被彭氏的人抓去受刑,小心被关在地牢里剔骨扒皮!”



    凤怀月教育:“你一口气吃了我三个果子,怎么也不见嘴甜一些?”



    红翡故意气他,又抓了第四个果子,从门缝里挤出去,口中嘟囔着黑市上学来的脏话,真不知道这些狗男人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对付,先前黑市上那些蠢货,不都是任由自己拿捏?她走到街上,不甘心此行毫无收获,本想随便从路人身上摸点油水,抬头却瞥见远处一道影子,顿时一惊——



    “喂,快点跑!”她气喘吁吁地撞进屋。



    已经爬上床的凤怀月莫名其妙,你怎么又来了,我跑什么?



    “瞻明仙主,瞻明仙主正在朝客栈的方向来。”红翡道,“他看起来凶巴巴的,别是来杀你的,算了,你先起来!那可是瞻明仙主,他要是来杀你,你不跑,不是傻吗?他要是不杀你,那他也不会知道你跑了,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司危的确是在朝这处客栈走,但凶不凶,要杀人,则全是红翡的添油加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将人藏在自己窝里再说,否则他若真的被瞻明仙主杀了,那鬼煞一怒之下,再也不管自己了呢?



    凤怀月知道这小丫头嘴里没实话,但或许是因为中午刚被血淋淋地抽过骨头,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他也觉得该躲还是得躲,便道:“也行。”



    红翡带着他,从来时老路顺利离开了客栈。



    “我们要去哪?”



    “出城!”



    红翡拉着他飞速地跑,跑得凤怀月连连咳嗽,又感慨了一番年轻人体力就是好。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动作间如被利刃重新划开,也不知有没有血再流出来。他停下来反手去摸,红翡却嫌弃道:“慢死了,上来!”



    “上哪……哎?”凤怀月没有一点防备地被她甩上了背。



    飞贼的步速,与风有一比。红翡扛着人一路跑出城,然后往地上一放:“就是这里。”



    凤怀月四下一看:“这里处处都是千丝茧。”



    “与千丝茧没关系,我在这里有个洞。”红翡拨开一片枯草,“你先躲着吧,千万别出来,我回城打探消息,明天再来同你说。要是没事,你就回去,要是有事,你就跑。”



    她说得风风火火,跑得也风风火火,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凤怀月替自己收拾出一个舒服的干草窝,坐在上头摸了摸背部伤口,幸好,并没有裂开。他是真的不清楚原来自己的灵骨中还镶了一块玉,只知道自打醒来那天起,这一块就没舒服过,不分时节地酸胀麻痛,像是有许多相互不对付的虫子在发疯啃咬,又浑噩又痛苦,比庄子里风湿的大娘还不如。



    他仰面一躺,看着天边惨淡的月,开始思考自己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倒霉。说是幸运,现在却连客栈都没法住,只能露宿野林子,说是倒霉吧,可好像又有那么一点能补全魂魄的指望。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他忽然就觉得一阵汗毛倒竖。



    乌鸦在林间飞腾而起,呼啦啦翅膀扇成一片。



    有人正在朝这边走。



    白日山间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夜风呼啸盘旋,穿过石缝,发出哀号一般的可怖声响。



    凤怀月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乌鸦越飞越近,而就在对方即将步出深林的前一刻,凤怀月果断咬牙撞进了一个千丝茧。



    比起妖邪,他更不想面对那个毫无道理可讲的,残暴的疯子。



    风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司危站在腐败潮湿的草叶上,看着眼前几个浮动的茧,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从一片闪烁的萤火里,用两根手指钳出了一团试图冒充萤火的火苗。



    “哪个?”他阴沉地问。



    小白在他掌心扭曲成麻花,然后往前一飘,晃悠悠停在了一个千丝茧前。



    司危把它握回手中,也大步跨进茧壳。



    尖锐的小孩笑声霎时在他耳边此起彼伏——



    “嘻嘻,穿新衣,吃喜宴!”



    第21章



    “咚,咚,咚!”



    “贵客乘绿轿。”



    “咚,咚,咚!”



    “红轿接新娘。”



    一群孩童唱着稚嫩的歌谣,笑嘻嘻地在村子里你追我闹,他们个个眉目清秀,长得可爱极了。凤怀月随手拦住一个,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啊,这里是双喜村。”孩童争先恐后地回答他,又奇怪道,“喜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客人怎么还穿得这么破旧?还是快点换一套新衣服吧,不然主人家生气了,你就会遭殃。”



    凤怀月问:“如何遭殃?”



    孩童们捂嘴偷笑,小手纷纷伸过来扯住他的衣摆,蹦蹦跳跳将人领到村口一处旧房外,往窗前重重一推,道:“客人自己看呀,看了就知道。”



    窗户大敞着,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有一名老妇坐在椅上,枯木般的双手直直摊平在桌面,正被两根粗壮铁钉穿透掌心,桌上干涸凝固着大片乌黑血迹,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而在她对面,还站着一名高壮魁梧的男子,手里提着一把铁锤,只歇了片刻,便又抡圆了朝着桌上砸去。



    “咚,咚,咚!”



    凤怀月总算明白了方才夹杂在童谣中的古怪声响是来自何处。



    看着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他后背泛上一阵恶寒,考虑到自己脊骨新伤未愈,实在没有必要再坐着被这威猛壮汉捶手,于是果断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件新的体面衣裳,正所谓君子能屈能伸。刚刚换好,绿色的四人大轿也恰到村口,轿夫穿得并不像轿夫,更像是阔气贵公子,他们的容貌也极好看,眉如远山眼如月,笑起来一个赛一个俊俏。



    凤怀月却莫名就有些别扭,但具体哪里别扭,一时片刻又说不出。



    “接贵客上轿!”



    轿夫掀开车帘,弯腰恭敬相邀。凤怀月配合地坐了上去,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去赴我家主人的喜宴。”轿夫朗声回答,“客人且坐稳了!”



    他们齐齐起轿,步伐轻盈如云,很快就离开了阴沉沉的双喜村。凤怀月掀开轿帘往外看,平心而论,倘若方才没有听到诡异的童谣,没有看到血淋淋的老妇,那这个千丝茧内的一草一木,还是很顺眼的,花如海影如浪,路上走的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容貌丰美。一群女子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笑着看轿子里的凤怀月,嗓音娇嗔婉转,说出的话却古怪得很。



    “主人的喜宴还是开不得,这张脸啊,过不去小苏河。”



    凤怀月伸出脑袋好事地问:“我为何过不去?”



    女子用指尖点点自己的脸,又隔空点点凤怀月的脸:“因为你与先前那些客人,长得区别不大呀,他们可都死了,所以你也会死。”



    先前那些客人,凤怀月坐回轿中琢磨,应该是在说同自己一样进来斩妖的修士,修士们自然是各人有各人的长相,可何为区别不大?除去极端丑的与极端美的,其余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普通人罢了,普通人渡不过小苏河,那什么人才能渡?



    他想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问轿夫:“距离小苏河还有多远?”



    轿夫答:“两里地。”



    按照这四人健步如飞的抬法,两里地可走不了太久。凤怀月看向轿外,道旁的男男女女也在看着他,纷纷笑着打趣:“又来一个送死的丑八怪。”



    凤怀月问:“丑就得死?”



    人们回答:“是呀,丑就得死。”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人手中拎着酒壶,有人手里捏着团扇,还有坐在地上抚琴的,抬头皆是一张美丽精致的脸。凤怀月的视线从他们的五官飞速掠过,试图总结出一些相似点。轿夫们的脚步也在逐步加快,一条宽广大河,已经逐渐在不远处显露出了白色的影子。



    河中浪花滔天。



    “贵客下轿!”



    终于抵达目的地,轿子被放了下来。



    “贵客下轿!”



    见轿子里迟迟没有动静,轿夫又扯起嗓子叫了一回。



    凤怀月定了定神,弯腰从轿中走出。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穿着红色喜服的管家正站在岸边,他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这位新客的脸。他身上裹着浓厚的煞气,手中提了把鬼头长刀,目光阴森。凤怀月不动声色与他对视,问:“如何,我能去赴宴吗?”



    管家瞪大眼珠子,转着圈打量他,打量了许久,突然转身高声喜道:“来人,渡贵客过河!”



    一艘大船“哗啦啦”地驶了过来,桅杆上挂着一串或白或黄的骷髅,那些应该就是惨死的修士们,因为长得不够像自己,所以被管家砍了脑袋。



    是的,长得不够像自己。



    从轿夫,到路边的女子,再到其余路人,所有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人,五官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眉毛也好嘴巴也好,甚至就连双喜村里的孩童,也有与自己一样的眼睛。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凤怀月也就想通了方才在见到四个轿夫时,那股诡异别扭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因为自己的眉眼口鼻被拆开,分别贴到了不同人的脸上。



    大船破浪而行。凤怀月坐在甲板上,试图从匮乏的记忆里拨出一点往事,比如说自己当初在迷晕了越山仙主与清江仙主的同时,还有没有顺便把媚眼抛给什么别的凶残妖邪,以至于对方念念不忘三百年,就连造一条破船,也必须得是长得像自己才能坐。



    情债一路从现世惹到千丝茧,凤怀月对当年的自己肃然起敬。



    是个人物。



    ……



    鲁班城内。



    彭流摇头:“感应不到,理应是进了千丝茧。”



    余回评价:“若不论前因后果,这种一出枯爪城就跑去千丝茧斩妖的行径,乍一听怎么还有些催人泪下。”



    彭流道:“我看还是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脑子吧。”



    余回敷衍一句,拿着梳子继续给坐在桌边的“凤怀月”梳头发:“阿鸾当年可没这么乖,仔细想想,倒也不错。”



    彭流问:“详细解释一下,‘不错’的点在哪里?”



    余回答:“点就在于另一个现在疯了。”



    疯的劲还不小,比蓬莱山那群呲着獠牙的灵兽更护食,简直恨不能将心上人十二个时辰锁在身边,亲手锦衣玉食地养着,旁人多看一眼他都要犯病。余回道:“你仔细想想,倘若换成当年那个阿鸾,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拘束?只怕半天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不让他走,与要他的命有何区别。”



    彭流道:“要这么说,也有道理。”



    余回将偶人的头发簪好,又道:“这也就是阿鸾的残魂眼下无知无觉,能由着折腾,否则……罢,他进了千丝茧也好,多在里头待几天,顺便也让阿鸾透透气。”



    彭流问:“但那名失踪的修士倘若也在同一个千丝茧中呢?”



    “放心吧。余回道,“他不会让那名修士死在妖邪手里。”



    毕竟阿鸾是在见到那名修士后,方才有了一点类似于活人的反应,会主动走路,主动伸手,以及主动扇响亮清脆的巴掌。无论是因为白玉灵骨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旁人肯定做不到。



    所以瞻明仙主要是还想挨巴掌,就必须得将那名修士带出来。



    彭流思而不解:“你说他这算什么爱好,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下?”



    余回提议:“不如下回你也扇他一巴掌试试,要还是能扇出一脸欣喜若狂,确实是得看看。”



    彭流拒绝:“算了,他就继续这么病着吧。”



    反正阿鸾手劲也不大,理应扇不出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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