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败四御门三人之后,宁素尘便迎来了最后一关。

    若是依旧得胜,她便站稳一个九子名位。

    对于可能的对手,她心中隐然有所预感,当是真昙宗武新陵无疑。

    武新陵其人,修炼法门与符凝锦相同,正是玄奥异常的“缘起断天心”之法;且他金丹境时,曾与宁素尘有一面之缘,切磋道术高下。因那法门的特殊用途,正是为今日备下的伏笔。

    对于这一切,宁素尘并不知晓,只是冥冥之中一点直觉,认定了当是此人而已。

    但对面阵中,却是自藏象宗阵营豁然出得一人,大出宁素尘所料。

    定睛一望,那人长袍雍容,信步顿挫,并未往自己处来,而是径直往似远实近的杜念莎处去了。

    宁素尘双目微凝。

    此刻大战之后气机一落,了悟其中玄机。

    尽管每一位预备种子最多迎战五场,并未言明必须连续作战,不得错位东西。但是考诸实利,连续出手挑战,令守擂之人没有喘息余地,理应是最佳选择。

    除非你本来便不以胜负为念。

    此时辰阳阵营打破了这个常例,却彰显了其临敌决断的真知灼见,甚至有可能是三位道境大能中的某一位暗中指点。

    因在战斗之时,宁素尘心意顿挫起伏,宛若海中怒涛,汹涌难定。所以原随风所留半尺天棰之法,虽经四御门真宝连续增益三次,但却如狂浪之中的一叶扁舟,随势而动,存在感被大大削弱。

    但是若宁素尘气机一旦宁静下来,归之于云消雨霁海阔天空,此身之象亦与精密规整者无异;那敌手所留之法,便是如鲠在喉,愈发彰显。

    所以,彼连斗四阵之后,选择“晾上一阵”,着实是不易想到的妙法,亦是完全窥破宁素尘的“心意顿挫”之道,方能有此见地。

    杜念莎身前十丈,与之相对之人,身量虽非绝高,但却给人一种厚重伟岸的感觉,又兼具灵动风流。纵在琉璃天上这最顶尖的数十人中,气度也算得上出色。

    杜念莎之前的藏象宗第一嫡传,白新禅。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九宗诸位真君,无论是辛雅安,梅雪亭,申思平,还是越衡阵营的宁中流,施凤楠,薛见迟,司夕夜,各自都有微妙神色变化。

    藏象宗杜明伦身后的另一位真君鹤守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反倒是杜明伦,出人意料的平静。

    对于藏象宗方略何如,众人也各自心中了然。

    如藏象宗之事,诚为古今所无。几位真君本拟九宗相聚时便有一番涟漪;但出人意料的是,无论是藏象宗杜明伦、鹤守臻两位真君,还是号称“自己所行才是藏象正道”的杜念莎,都是选择了克制。

    双方并未有任何交流。

    杜念莎固然是不愿咄咄逼人;而杜明伦亦深知若是先展开一场道争辩论,无异于越描越黑,贻笑于人。其实最善之策略,莫不如和光同尘,混迹于琉璃天大比之中,将这走上异道的血脉后裔兵不血刃的击败。

    只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么他所言之方略,自然是对的。

    从这个角度上看,杜念莎甚至是较宁素尘更加优先的目标。从第一个出阵之人便是道行极为不俗的白新禅,便可见一斑。

    缥缈宗施凤楠真君忽道:“一误再误,何至于此。”

    天中诸位真君,相顾愕然。

    原来,施凤楠真君这一语,并非是以传音法门与宁真君等人交流,而是径直说了出来。

    所指如何,不问可知。

    施凤楠真君话音一落,微微摇头,亦自知出言有失。

    其实她并非意在出言讽刺或挑衅,而是有感而发。

    五百余年前,就在杜念莎出生百日之时,杜明伦曾往缥缈宗一行,意在借取缥缈宗的一件宝物。问及用途,乃是在藏象宗之北的外荒之地的深渊中,汲取一十二滴异泉,炼成奇药,对于杜念莎的资质养成大有好处。

    彼时彼刻,他对于杜念莎这孙女的舐犊之情,宛在目前。

    未想五百年后,竟成今日局面。杜念莎果然有了极高的底蕴潜力,但是杜明伦却不得不为了将其击败而殚精竭虑。

    杜明伦转头一望,十分平静的道:“施真君所言极是,当初抉择,的确是错了。”

    鹤守臻一怔,面色微变。

    其实在如此场合,杜明伦所言着实有些不合时宜。这岂不是说藏象宗站错了队,不当与辰阳、原陆为盟,而是应当靠到越衡那一方去?

    但蒲方舆、辛雅安等人,却个个神色坦然,丝毫不见芥蒂。

    因为他们心中深知,这是一场必须要分胜负的赌局,没有割肉止损的可能。无论杜明伦口中如何说,在实际行动上,他总是坚决贯彻既定之方略的。

    甚至其愈觉得从前之误,今日便愈加激进果断。

    杜明伦对于自己的行事抉择,自然也有思考。

    作为距离道境仅差一步的人物,道心入流,从容明断,审辨得失,是应有之义。

    尤其是杜念莎做出石破天惊的决断之后,他思虑更多。

    其实藏象宗诸位真君私下议论时,亦常常叹息,当初是小看了归无咎。

    但杜明伦以为,症结并不在此。

    就算归无咎成长至今日地步,也不过是和轩辕怀并驾齐驱而已;两人之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杜明伦自己评判,他不止是小看了归无咎,更准确的说,是小看了整个“变局”中的一代人——除了归无咎在内,还有魏清绮,木愔璃,杜念莎,宁素尘,甚至己方阵营中的轩辕怀,林双双,江海等人。

    在杜明伦当年的判断体系中,他过于看重了九宗的“实体”和“规模”,而忽略了这一代人可能带来的“变量”之广大。

    在当时的杜明伦看来,无论是归无咎之于越衡,还是魏清绮之于缥缈,或许又是一位顶尖的道境大能,能够将宗门势力、完道之路大大推进;但是谁又能想到,其竟然能够追及数十万载,一举功成?

    换言之,归无咎这一辈人,已然超出了“应世之杰”的范畴,而成为了九宗传承历史上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归无咎在九合宗等三宗精研十余万年无果的基础上,一举立下“四九成道”之法,即将深刻改变九宗规模布局,便是明证。

    所以,杜明伦自问无悔。

    这是由每个人的知见范畴决定的。

    就算回到过去再来一次,只要不是提前预知了未来,他杜明伦依旧会觉得联大凌小、三家合纵还是最稳妥、对于藏象宗发展最有利的策略;只能说时也命也,天意难追。

    不过……

    若是胜了眼前这一阵,依旧有挽回的余地。

    战局之中,二人依旧未动。

    白新禅资质才器非同小可,且其身负独特器能,遇到后来,悟性潜力愈加水长船高。所以其真实潜力,要较他当年初入金丹境时各宗同道的评价,更胜一线。

    若非意外受伤,其潜力理应不在江海、穆暮、宁素尘之下,属于有几率突破圆满境界的人物。

    可惜造化弄人,一失足抱憾终身。

    终于,杜念莎先开口了:“百年之前,我在横梁峰给白师兄一封长信,并等候了七天。”

    “可惜,终究杳无消息。”

    横梁峰,是藏象宗统辖地域的外荒边缘的一座高峰,类似于荒海之于越衡宗。在当时的情境下,杜念莎此举,亦是要冒一定的风险。

    白新禅双目似清似浊,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让杜师妹失望了。”

    杜明伦、鹤守臻闻之,却觉背心一凉。

    此事他们却是从未听闻。

    杜念莎联系白新禅,目的不问可知。所幸白新禅最终是站在了宗门这一方。不过传信之事,他却未与诸位真君说明。

    杜念莎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低声道:“是白师兄一挫之后,失去了当年的勇气了么?”

    杜念莎自幼年至于长成,极得白新禅照拂,交情之深非同小可,甚而有几分嫡亲兄妹的意味。未想到杜念莎做出抉择之后,二人竟终是分道扬镳了。

    单单是私人交情,亦不足道。毕竟古往今来,无论仙凡世俗。私交甚笃最终决裂于义,以至于因“道不同不相谋”而割席,其实也并不罕见。

    关键的是,对于九宗局势,道心立场,白新禅亦与杜念莎相似。力辟辰阳剑山精一唯我之道,主张强化与越衡的盟好关系。道心一致,较之私交显然有更重的分量。

    但出乎杜念莎意料之外的是,白新禅并未随他而来。

    思忖良久,白新禅道:“我的困顿拘束,并非因为道业资粮、上进门户、外物掣肘等等。此类形下之体,暂借越衡、缥缈等友盟之力,亦能得之。至于因果困窘,大义名分,当年杜师妹信笺之中,已然说的很明白了。兄虽愚钝,不能发明精义,但是总也是看得懂的。所以……自然也不会由此受限。”

    “至于名位实利,更是于我如浮云,何足道哉?”

    白新忽然摇了摇头,道:“罢罢罢。说这么多又有何用?很快,师妹你就知道了。”

    言毕,白新禅掌心一托,一柄二尺长的短小木剑,赫然持在掌中。

    一身气机,亦随之鼓荡充盈。

    箭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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