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木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虽然他可能并不知道何为唯物,但他生性磊落奉行实干精神,历来对于鬼神一说,便持着一种观望态度。

    如今,让他不得不做出这种假托鬼神、耍弄手法的骗局,他脸上一片火辣辣,张嘴无言啊。

    可是……

    达达木看向祭坛上,那些白石城的百姓惨鸣悲泣,被人连拖带拽带到一个圆坛之上,圆坛很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上千之人,以浮雕白浪花为廓,三阶白石梯台,他们推攘着一些步履老迈之人,一些稚步娇弱之人,时不时撞跌几人,孩童与其父母抱头痛哭,低咒声,怒骂声,惨叫声,哀哭声,求饶声,声声交杂成一片混乱的场景。

    在这里,除了一些闻风逃跑掉的城民之外,白石城内大部份的老弱残病都被抓住了,当然,最主要的盟会人员与洲府少员皆在场,他们倒也是想第一时间逃跑,但阴鬼军最憎恶的便是他们,自然会将主要目光用来最先“关注”他们。

    “你们住手!若你等执着如此,正午一刻,海神必然震怒,必将对其施降惩罚。”

    达达木倏地紧紧闭上眼睛,无计可施之下,自暴自弃地再次大声吼道。

    五鬼怔了一下,“血糊鬼”最先反应过来,她提着一个血淋淋的红色袋子,身姿婀娜袅袅地站了起来。

    “达达木,你说海神会对我等震怒?”“血糊鬼”模样虽生得并非美艳之人,但清秀的五官组合起来却如同一朵水生生的芙蓉花一般,自有一番惹人心动之态。

    她看着达达木,抿唇噙笑,语气轻轻柔柔地,好不温柔娴静。

    达达木在今日之前从不曾见过五鬼,但关于五鬼的传闻他却听了不少,无不是歹毒、邪恶、丑陋、变态等恶性贬低之词。

    但今日一见这“血糊鬼”,他倒是疑惑了,这样温柔的女人,怎么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将的呢?

    “是……是的。”达达木略感心虚地瞥了虞子婴一眼,却被虞子婴横瞪了一眼,当即声音一紧,转过头射向“血糊鬼”,重重补充一句:“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你等拿白石城的无辜百姓来祭天,海神如何能受?”

    妈呀,他的脸绝对又红了!

    “啧啧啧……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饿死鬼”啃完了一个干饼,顺便将手上的饼榍也一并舔干净完后,朝达达木眦开一嘴黄牙,恶声恶声道:“越来越感兴趣了怎么办?”

    “海神发怒?哈哈哈哈——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倒是想看一看啊。”“吊死鬼”朝他们比了一个上吊的手势,然后吐出一条腥红的舌头,古怪大笑道。

    “赶紧来惩罚我吧,赶紧来啊,我迫不及待啊,哈哈哈哈……”

    “丧气鬼”一脸悲伤地盯着达达木,碎碎念道:“上天还想让我再死一次吗?鬼的话,再死会变成什么呢?埃,又要死了,这次死的时候会不会比上一次更痛苦呢,怎么办,比起自已死,我更希望别人死,嗳……”

    “落尸鬼”十分老实而憨厚,他一脸气愤地看着达达木,大声质问道:“你认识海神吗?你怎么知道他午时一刻会发怒?你为了救人,说这种天打雷劈的谎言,未勉太过份了!”

    达达木脸色一僵,见五鬼根本一个个都是将他当猴耍,将他的话完全当成了笑话来对待,他被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刺激得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摔!又送上去被人踩踏了!

    “怎么办啊!”达达木先前准备的节奏完全被虞子婴给打破了,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了,于是他又愤愤地转过头,无声地朝虞子婴张动着嘴。

    另外,他亦在无声地谴责着她。

    ——你究竟在耍他们还是在耍老子啊!救人干嘛一定要说这种话,而且就算这样说,你看,你将人家当傻瓜骗,人家立马就将你当白痴耍!

    “等。”虞子婴举起板子。

    “等?等什么啊?”达达木一头雾水,不解道。

    虞子婴这一次没有回话

    他们辰时出发一路行来,至今,加上耽搁的时间,不知不觉已悄然过去了快二个时辰,午时已至。

    她看向祭坛后方,那是一片广垠得无边无际的天空,白石城是镶嵌在海塘山东南,绵延纡曲数十里,分上中下三段,有七十二岙。白石镇以西北以海塘山为屏,三面环海,有着非常美砺而旖旎的海滨风光。

    而白石城亦不负其城名,无论是房层、道路皆用白色石块垒筑,颇具特色。

    街道受地形限制,依山傍海,南北一条。纵观全貌,白石城中低边高,错落有致。

    虞子婴没有理会达达木的灼灼如火的怒视,而是独自移步朝祭坛边沿走去,白石城的祭坛乃最高置点,登山鸟瞰,全镇的石屋千姿百态,白石镇山崖突出海中,海又怀抱了山崖,石头山、石头屋,参差错落,风采奇异。

    白石镇本身就是一块经风暴浪潮打磨噬咬而不朽的石头,正是这有着最粗砺线条的石头,以最原始的裸露,经岁月铺展,垒叠而成的古老石屋。

    这些石屋又别具风味,一块块石头点缀如瓦栉鳞而上,与海中风景奇异结合成另一种刚柔并济的视觉冲击。

    将下方的白石城全貌收入眼底,虞子婴站在峭壁的边缘处,便如一塑亘古历久的石雕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其中一部分则是五鬼的,他们这倒是第一次注意到跟着达达木将军一道来到祭坛的她。

    她跟在达达木身边的时候,五鬼看不见她,那个时候她就像达达木的一抹影子,虽然与达达木一直与影随行,却不让人感到半分特别与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一旦当她脱离了达达木后,她的身影与气质便瞬间立体了起来。

    在他们的眼中,此刻披着一件宽大得完全不合身,像皮袋一样将她裹在一件藏蓝色斗篷的虞子婴,遮住了面容,掩盖住了身形,她就像一个被黑暗掩埋了的人,无一分真实流露出来,神秘又古怪得紧。

    什么时候达达木身边出现了这么一个怪异的人?五鬼探究地看着她。

    她就这么毫无违和感地站在祭坛边沿,当一阵阵轻飘飘的微风,从西北的海滩那边沙沙地掠过来时,轻轻地翻起了她的衣襟与下摆,此时才隐隐透出她纤瘦而挺拔如松的优雅身姿。

    她面朝着海的方向,下颌轻仰,视线远远眺望,朦胧的光线洒在她周身上,似将她的立体又雾化了一些,如同一幅泼墨画一般,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或点或刷,水墨淋漓,气势磅礴。

    五鬼脸色顿时各异,有对其怀疑的,有对其警觉的,有对其感到奇怪的,有对其感到疑惑的……

    他们在她的身上,感受不到什么强烈的力量,但从她身上,他们却感到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什么人啊?”五鬼心底不禁问道。

    “不要啊……我不想死,达达木将军,快、快来,救命啊!”突地,一声声划破天际的嘶吼声,将所有人的视线重新拉拔了回来。

    祭坛那厢,完全不为达达木那一番“妖言惑众”话语所动的阴鬼军正将上千名的白石镇百姓押上祭坛,然后挥刀霍霍,寒光逼近,吓得白石镇的百姓面无人色,纷纷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所谓祭天其实是白石镇固有的传统,每一年一次隆重的仪式,是人与天的“交流”形式。祭天仪式通常由“州长”主持。通过祭天来表达白石镇的百姓对于天滋润、哺育万物的感恩之情,并祈求海神大人保佑百石镇的百姓渔民能够丰收与顺利返航。

    而白石镇祭天的祭物自然不会是人,一般都是各种牲口或海鲜,在仪式上须诵读祭文、奏雅乐,并放血焚烧祭品,以表示人们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贡献给天,作为对天滋润万物的一种报答。

    祭坛看似平坦的石面似有一圈一圈的浅陷沟槽,此乃为放血所用,而沟槽最终会将这些血流至大海之中。

    而阴鬼军这一次却拿活人祭天,实属残忍,因为祭天一般需要先将祭品放血后,再行放火焚烧。

    一般被放血的人,到被烧的时候还仍旧没有死,这一把火烧上去,这等同要活生生地承受这种极致痛苦而死。

    眼看眼下已到放血的阶段,达达木一时对虞子婴的办法也丧失了信心,他瞪着前方拿着刀给城百割腕的阴鬼军,突地大喊一声:“哑巴,若老子死了!你一定要记得,你答应过老子要尽力救他们!”

    一声大吼完后,达达木也不等虞子婴的回答,身似猛虎如闸,举着一柄铁环大刀便朝阴鬼军他们攻去。

    他这一次,完全就是抱着必死的态度去救人了。

    虞子婴听了达达木那一句类似遗言的话后,别说回应他,甚至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一下。

    他不相信她,这一点,虞子婴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会这么做,虞子婴亦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的选择……已与她无关了。

    看了一眼杀气腾腾冲进阴鬼军包围圈内的达达木,又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虞子婴,五鬼顿时感到更奇怪了。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讧?好像又不是。

    “我说,你们别再看热闹了,谁去招待一下咱们那个自大狂妄的达达木将军啊?”“血糊鬼”笑佻起眼角,道。

    “我不去,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喜欢打架,我只喜欢杀人,可现在……你们又不准我直接杀掉他,我不要去。”“丧气鬼”垂头声细如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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