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千里烟尘,武林风雨龙虎聚。临轩远目,大鹏初啸,剑寒无意。壮志雄心,莫管愁绪,生死可取。将吴钩历数,青衣染血,儿女泪、英雄气!”

    春夏之交阴雨绵绵,空气湿润,举目满山青翠,白云缭绕。胡青鹏满怀郁闷,心情如阴天般低落。虽然掌门之争已经结束,衡山派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尹天云的狂变及离去,仍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阴影。叛离山门乃武林大忌,有时候甚至会遭到整个武林中人的指责唾骂,很难获得大家的谅解。嵩山论剑大会即将举行,谁也不清楚尹天云为什么会在紧要关头离开?他的真正身份和意图又是什么?胡青鹏身为他的徒弟,连带着也受到同门的猜疑。尤其是陈天雷的态度明显改变,不仅对他日渐冷淡,平时还旁敲侧击,想问出尹天云究竟是怎么练成神功的。

    胡青鹏尽管对尹天云练功的情况略知一二,但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守口如瓶。万一尹天云心血来潮返回山上,发现秘密泄露的话,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砍的,可能还会连累自己的义父义母。陈天雷何等精明老辣,岂会看不出他心存顾虑,有所隐瞒?表面上不动声色,不过却有意和他疏远了。

    胡青鹏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掌门,心中忐忑,生怕陈天雷因此取消自己参加嵩山大会的资格。他艰苦卓绝的练武习剑,就是为了要扬名天下,出人头地,若是丧失了这次绝好的机遇,多年心血岂非白费了吗?苦闷之余亦觉奇怪,为什么尹天云神功大成后,竟然不杀人灭口?莫非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莫天风?莫天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恐怕难逃毒手。胡青鹏苦于无法与师叔取得联系,只能是望天兴叹,空自着急。

    晨昏交替,天气渐暖,眨眼间到了四月。陈天雷召集来门下弟子,正式宣布了下山赴会的日期和同行的人员,除几位师弟外,高青城、胡青鹏等七大弟子赫然在列,可谓是门中精英尽出。至于那些未能入选的八代弟子,则一律留在山上继续练功。胡青鹏在人群之中听到这个消息,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多日来的忧虑不翼而飞,长长舒了一口气。

    “义父、义母!”胡青鹏兴冲冲地跑到后院,“再过三天,我就要跟师伯他们下山行走江湖了!”

    “什么?这么快?”彭烟儿身子一颤,停下手里的活计,仔细端详着高过自己半头、黝黑健壮的义子,想起他当年的瘦弱稚嫩,又是骄傲又是不舍,隐隐地还有三分担忧,热泪忽然间盈满了眼眶。

    胡青鹏兴奋地道:“义母,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年!练武之人岂能死守在山上?只有江湖才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

    彭烟儿轻轻拉住他的手掌,叹道:“青鹏,江湖凶险无常,人心万变莫测,可不是一片净土啊!你初出茅庐,还欠缺经验,路上不要擅自独行,不要胡乱交友,以免中人奸计。也不要好勇斗气,自以为天下无敌,平白无故地招惹仇家。”

    胡青鹏心中嘀咕,这些道理我十岁那年就懂了,颇有些不耐道:“义母,你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彭烟儿敲了他一下脑门,嗔道:“怎么,嫌我罗嗦了?你哪怕长得再高大,在我面前永远是小孩子!”转首对丈夫道:“大哥,你也要说他两句才行!”

    邹靖哈哈笑道:“烟儿,青鹏吉人自有天相,你哪里用替他操心呢?只要不遇上第一等的武林高手,他的武功剑术绝对足以自保了。我只担心他心肠太软,不懂得当机立断的道理,来者不拒,日后惹下一身情债难以偿还!”

    胡青鹏脸颊发烫,急急辩解道:“青鹏决非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人!何况有义父义母示范在前,青鹏耳濡目染,又怎会贪慕美色呢?”

    邹靖正色道:“青鹏,你以为男女之情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吗?只怕到时候剪不断理还乱,纵然有宝剑在手,一样斩不断万千情丝。你血气方刚,最容易受美色诱惑,因此行走江湖时要牢记,‘色’字头上一把刀,千万不要沉湎欲海,贪图享乐!”

    胡青鹏肃容道:“青鹏指天为誓,决不会见色忘义,自甘堕落!”

    彭烟儿抿嘴一笑,道:“不过若是遇上秀外慧中、温柔大方的女孩,也不妨主动结交,最好能带回来给我瞧一瞧。”

    胡青鹏面孔通红:“义母又来取笑我了!男子汉大丈夫应功成名就后,再来考虑家业。”

    邹靖、彭烟儿相对一笑,也不跟他辩论,反正男女情事乃上天注定的,该来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胡青鹏不过刚满十六岁,未曾体验过其中的酸甜苦辣,生死缠mian,哪里会明白这个道理?等他将来经历过了,自然知道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彭烟儿双手一拍,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今晚就准备一桌丰盛的酒菜,请张叔他们一起过来,为你好好地饯行!”

    是夜胡青鹏悄悄来到后山密洞中,将自己即将下山的消息告诉无名氏,顺便与他辞行。无名氏被囚禁以来,只有最近两年才能吃到新鲜的食物,若是胡青鹏下山之后,他又得靠残羹剩饭度日了。无名氏实在无法再吞咽那种食物了,两人经过商议,决定请邹靖暂时代替胡青鹏送饭。隔天晚上,三个人秘密碰了一次头,这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三天之后。

    淫雨霏霏,乌云低垂,屋檐下雨水滴答作响。

    衡山派弟子齐聚一堂,为陈天雷等人壮行,大厅上充满了离别的气氛。胡青鹏与其他六大弟子站在长辈身后,青一色劲装打扮,背挂行囊宝剑,装束干净利索,个个是龙精虎猛,神采飞扬。那些未入选的弟子羡慕地望着他们,只有陈青华闷闷不乐,一反常态地躲在师兄们身后。原来她昨晚哀求父亲,允许她一同下山游历,却遭到了陈天雷的断然拒绝。为此她还大哭了一场。

    胡青鹏这次带上了莫天风赠送的宝剑“惊神”。为免同门惊诧怀疑,他特地请彭烟儿用粗布缝制了一个剑套,将惊神剑的剑鞘裹住,如此可以暂时遮人耳目。他偷偷看着双目红肿的师姐,悄悄摸了摸一直揣在怀中的那方兰色手帕,心想恐怕要过很久才能再见到她了。

    陈天雷率众人焚香叩拜过祖师,举手一挥,当先步出山庄正门。秦天日、古天星、刘天月等紧跟着鱼贯而出,正式踏上了漫长的旅程。留守的众弟子将掌门一行送到山脚,方依依惜别。

    走出南岳古镇,胡青鹏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回望高耸入云的衡山主峰,再看一看身前延伸的道路,心情激动澎湃,无数感触瞬间涌上了心头。六年之前,他经历了几番生死,怀着成为剑侠的梦想,踏过这条路来拜师学艺。山中悠悠岁月,六年的时光弹指即过,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幼稚无知、不懂武功的少年,今天要踏着同一条路离开衡山,开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轮回之间,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恐怕没有人能计算清楚。除了一身武功,他几乎一无所有,将来的成就高下全靠自己努力了。

    众人并没有直接北上中原,而是南下取道衡阳。原来赵青河的父亲乃衡阳富贾,对衡山派平时捐献财物极多,这次听说自己的儿子有资格代表衡山派出席大会,大感面上有光,无论如何要邀请陈天雷等前往赵府做客。陈天雷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而且离嵩山大会日期尚早,便答应先往衡阳一行。

    衡阳为湖南重镇,南接粤桂,西临云贵,东达闽赣,南方的各种特产汇集交流,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商贸中心。这里南粤各族混杂,各种方言交融,民风淳朴开放。男的大多粗豪健壮,一言不合便拳脚相交,打完了又勾肩搭背地去喝酒。女的喜欢穿色彩艳丽的服饰,大胆精明,即使是对着陌生人一样敢打情骂俏,买弄风情。城里的街道曲折交叉,密如蛛网,遍布着大小店铺。

    众少年陡然从山野空旷之地来到这繁华都市,只觉得处处新鲜,样样新奇,左顾右盼,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赵青河回到了故乡如鱼得水,眉飞色舞地向同伴介绍城内有名的景物,顺便炫耀自家的财势。这一路走来,光是挂着“赵记”招牌的酒楼店铺就有数十家,可想而知赵家的实力有多么雄厚。

    赵府位于城区中心,高墙碧瓦,红漆大门,金字匾额,门口两侧站着八位家丁,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早在陈天雷等进城之时,就有人向赵府通报了。他们刚来到门前,鞭炮齐鸣,锣鼓震天,赵家家主赵富安率人一哄而出,嘴里乱嚷着欢迎之辞。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父子相拥而泣。

    当夜赵富安大摆筵席,请来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盛情款待陈天雷一行。赵青河跟在父亲身后向各位长辈敬酒,不论走到哪里都赢得一片夸赞声,都说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胜于蓝。

    胡青鹏冷眼看着春风得意的赵青河,心里酸溜溜的,盘中鲜美多汁的鱼肉登时失去了滋味,借口说要去解手,悄悄走到厅外。一位仆人从门旁闪了出来,必恭必敬地道:“少爷,您要去哪儿?”

    胡青鹏还是第一次被人尊称为“少爷”,愣了一愣,失笑道:“我可不敢和你家少爷相提并论,最好不要叫我‘少爷’!”

    那仆人莫名其妙,幸好脑子转动挺快,忙改口道:“那不知少侠有何吩咐?”

    胡青鹏道:“我肚子不太舒服,想找地方解手。你带我去罢。”

    “是。”那仆人答应一声,转身带路。赵府占地极大,府内种满花草树木,门户重重,稍不留意便会迷失方向。转过走廊,正好有一名婢女迎面匆匆走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脚下不知怎的忽然一滑,“哎呀”跌倒在地。她手上端的盘子飞了出去,无巧不巧的扣在那仆人的胸膛上。那仆人促不及防,被滚烫的汁水浇了满身,烫得他上窜下跳,破口大骂。

    那婢女见闯了祸,吓得浑身战抖,一骨碌爬起来,颤声道:“贵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你没烫着吧?”边说边掏出手帕,试图替对方擦干净身上的油渍。

    那仆人怒火盈胸,“啪”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掴在她的脸上,紧跟着一脚将她踹倒,骂道:“**的贱货,别跟老子套近乎,不仅人蠢如猪,连手脚都不利落!你走路不长眼睛么?幸好现在倒霉的是我,如果是府上的贵客被你烫伤了,你这条贱命还想要吗?”

    那婢女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溢血,眼中满是惊恐慌张的神色,忍痛扑到对方脚下,哭道:“贵大哥,一切都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告诉管家听!我求求你了!”

    那仆人狞笑道:“你这贱货犯了错,我怎能轻易饶了你?不打你几鞭子,你是不会记得住今天这个教训的!”

    那婢女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抱住那仆人的双脚,哀求道:“不要,我不要受鞭刑惩罚!只要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仆人心中一动,感到那婢女胸前双峰的柔软丰满,邪念忽生,冷笑道:“真的吗?”

    胡青鹏看得于心不忍,轻轻一拍那仆人的肩膀,插口道:“行了,这只是小事一桩!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让这位姑娘给我带路好了。”

    那仆人不敢不给胡青鹏面子,何况衣服浸透了油腻的汁水的确难受,对那婢女交代了几句,自去换衣不提。那婢女挣扎着站起来,举袖擦去脸上的泪痕血迹,向胡青鹏福了一福,低声道:“不好意思,让少侠久等了。请跟我来。”

    胡青鹏其实只是想出来透一透气,并不急着去解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刚才被踢中小腹,有没有受伤?”

    那婢女摇摇头道:“多谢少侠关心,我没有事。”

    胡青鹏皱眉道:“你们既然同在府上做工,为什么他可以如此蛮横地打骂你呢?你为什么不反抗?”

    那婢女嘴角抽动,辛酸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低泣道:“少侠有所不知!小婢乃色目人,在赵府中是最低等的仆役,任何人都可以使唤我。在这里被打骂是家常便饭,我都习惯了。”

    胡青鹏纳闷道:“为什么色目人的身份最卑贱呢?再说他们如此残忍地打骂你,你为什么不另寻东家呢?”

    那婢女奇怪地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少侠定是在山中呆得太久,很少与外界接触。原来蒙古人统治天下时,曾将各族人按尊卑贵贱划分为四等,依次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如今是大明天下,轮到南人手握生杀大权了,反过来将色目人、蒙古人踩在脚下。小婢的父亲曾做过元朝官吏,数年前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执,结果被打断了手脚,哭诉无门,如今躺在床上等死。但凡是蒙古、色目人的后裔,自小就被人歧视、唾骂、殴打,长大后只能做最低贱最肮脏的差事。”

    胡青鹏这才恍然,其时天下初定,但多数汉人仍对蒙古人有着强烈的戒心,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于是对蒙古人、色目人采取种种打压报复的手段,有时甚至十分残暴。胡青鹏对此颇不以为然,道:“众生平等,何来的高低贵贱?姑娘,如果你不愿在此受苦受罪,我带你离开赵府好不好?”

    哪知那婢女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扑通”跪倒,急道:“少侠莫要害我!小婢不愿离开赵府!”

    胡青鹏愠道:“我好心救你脱离苦海,怎会是害你呢?”

    那婢女低声道:“少侠一片好心,小婢心领了。但是少侠可知道,要在赵府谋得一份差事有多么困难吗?和我同样年纪的那些蒙古、色目女人,要么在街头卖笑为娼,要么被卖到他乡为奴,生活比我凄惨十倍。一旦我离开赵府,衡阳城中还有谁敢雇佣我?小婢身无一技之长,将来又靠什么去养家糊口呢?小婢刚才多嘴多舌说的话,请少侠不要当真了!”

    胡青鹏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他只是这里的过客,做事自然没有什么顾虑,但世间不平之事,有时候光凭武力是无法解决的,好心未必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伸手将那女婢扶起,无奈道:“既然如此,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那婢女顿时眉头绽开,娇笑道:“少侠,您真是一个大好人!”

    不知为什么,她开心欢快的笑容,如同一根刺,直刺进胡青鹏心底……

    注解:元代将人民分为四等,蒙古人最尊,指的是蒙古各部族的子民。色目人次之,指的是随蒙古人征讨天下的西域人和西北其他少数民族。汉人再次,又称汉儿,指的是除蒙古、色目之外的北方各族人,如北方汉人、契丹、女真、高丽、和渤海人。南人最卑微,又被称为蛮子,指原南宋(即长江以南)境内各族,主要是指汉族人。

    元朝律法规定:蒙古人与汉人相殴,汉人不得还手,只能向官府上诉。如汉人违反此规定,要被严治。蒙古人杀汉人,不须偿命,只缴付烧埋银并罚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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