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时候,国家的政策还远没有放开,但海东人一向头脑活络,阮福根提出的承包方案,居然便得到了公社领导的批准,他也就走马上任,成了这家农机厂的厂长。

    阮福根当上厂长后,一改厂子过去只局限于为本公社修理农机的业务思路,开始广泛撒网,从各个地方招揽生意。阮福根亲自拎着一个手提包,到地区、省里甚至浦江这样的大城市去找业务。他对工业知识有着天然的敏感,跟师傅学了几年,各方面技术都有所涉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业务,他都能听懂个大概,并且迅速地判断出自己的厂子是否能够承接,以及承接下来之后会有多大的利润。

    在他的努力下,农机厂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扭亏为盈,当年给公社上交了5000元的利润,这是厂子建立起来之后破天荒的第一回。

    次年,农机厂赚到了5万元的利润,除去上交的部分之外,余下的一小部分被阮福根发给工人当成奖金,绝大部分则归了他这个承包厂长,这也是当初的承包协议所规定的。

    改革开放以后,海东省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私人买断社队企业的事情,阮福根与公社友好协商之后,以10万元的一次性买断价格,买下了农机厂的产权,并更名为全福机械厂。全福机械厂在名义上仍然是公社的产业,但这只是为了规避国家政策,在事实上,这就是一家彻头彻尾的私营企业,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是由阮福根一个人说了算的。

    有了自己的企业之后,阮福根那颗不安分的心便跳得更厉害了。他聘请自己的师傅当了厂里的副厂长,主抓生产活动,自己则当起了专职业务员,一年有200多天都不着家,天南地北地揽业务。

    因为只是一家私营企业,全福机械厂很难有什么稳定的业务方向,阮福根能够做的,就是不管什么东西,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轴承、阀门、钢结构甚至压力容器等,他都敢往自己的厂子里揽。也亏了他那位师傅是个全才,凭着几十名水平参差不齐的工人,加上一些简陋的设备,他们居然做下了不少大活,让许多原来对他们将信将疑的客户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感慨他们一家社队企业能有这样的本事。

    从75年至今,七年时间过去了。阮福根已经有了300多万元的身家,在今天这个万元户都值得登报纸吹嘘一下的年代里,他绝对算一个超级富翁了。如果只是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早就可以收手不干,或者至少不用干得这么辛苦。但阮福根却并不满足,他的财产越多,目标就变得越大。他希望自己能够做成一番大事业,至少要让诸如马伟祥、程元定这样的大型国企领导也能够平等地称他一句“老阮”,不会拒绝自己与他们同桌喝酒聊天。

    正是因为这样的雄心作祟,在听完董岩介绍的大化肥设备招标情况之后,阮福根就无法摆脱插足此事的念头了。就在刚才这一会,他不止一百次地警告自己:这不是他这种农民企业家能够参与的事情,还是尽早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可是,无论他如何给自己泼冷水,心里那棵幼苗还是在如蔓条一般地疯狂滋长。

    这是一个机会!

    如果抓住这个机会,我就能够和那些大企业平起平坐了!

    阮福根激动地想到。

    上级部门在进行设备招标,而能够承接这些设备的企业却在与上级部门较劲。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站出来,自告奋勇地为上级部门分担一部分压力,那么上级部门会如何看待自己呢?再如果在一年之后,自己能够交出合格的产品,赢得日本人的认可,那么日后自己再出去揽业务的时候,这个案例不就可以成为一块金字招牌吗?

    你说我是小企业,是社队企业,试问,有哪家小企业能够承接进口大化肥成套设备的分包任务?哪家小企业出的产品能够得到日本人发的证书?

    想到自己没准有机会和国家部委的官员谈话,自己还能够与日本人交流,未来办公室里能够挂上几张自己与这些人合影的照片,阮福根只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马上就跑到那个什么重装办去,信誓旦旦地把业务拿下来。

    “同志,你找谁啊?”

    次日上午,在位于永新胡同的重装办院子里,刘燕萍拦住了正怯生生左顾右盼的阮福根,向他发问道。

    重装办的规模不大,罗翔飞拒绝了刘燕萍要招募一名看门老头的建议,把重装办办成了一个外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开放场所。其实在当下京城的外来人口很少,基本不用担心有什么小偷小摸会趁虚而入。能够到重装办来办事的,都是有点来头的人,设置一个门卫完全就是多余的。

    阮福根找到重装办门口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总觉得门口没有一个把门的人显得不那么正式。他壮着胆子进了院子,正想找人问问,正好遇上刘燕萍从办公室出来,向他发出了怀疑的盘问。

    “领导,我是来投标的。”阮福根本能地露出谦恭的笑容,手下意识地往兜里伸,打算掏烟,又想到眼前这位领导是女性,估计不会抽烟,这才没把烟盒拿出来。

    “投票?”刘燕萍直接就听岔了,“投什么票,你不会是要去区工会吧?”

    “不是不是,我是听人说,你们这个重装办正在招标,我是来招标的。”阮福根拼命地想把普通话说得更准确一些,无奈舌头就是转不过来。

    刘燕萍倒是勉强听懂了,毕竟大化肥设备招标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她看了看阮福根这一身农民企业家的典型打扮,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是什么职务,你们单位想投什么标?对了,你是听谁说的?”

    这一串问题出来,阮福根忍不住有些慌了。照理说,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业务,与人打交道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有生以来,他哪进过这么大的单位,门口那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的字样,能够挂“国家”二字作为头衔的单位,那得比会安地区行署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我我,我是海东省会安地区会安化工机械厂的,我是个……业务科长。”阮福根迅速地给自己安上了一个头衔。他知道自己的全福机械厂身份不够,估计一说出来就会被眼前这位女领导赶出门去,会安化工机械厂的名头虽然也不怎么样,好歹也是地区里的重点企业,勉强能够说得过去的。

    “会安?这是个什么地方?”刘燕萍嘟囔了一句,正欲再问几句什么,只见人影一闪,冯啸辰从综合处走了出来,刘燕萍赶紧喊了他一句,笑吟吟地说道:“小冯,你出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位海东来的业务科长,说是来投标的。”

    “海东来的?”冯啸辰打量了阮福根一番,点点头道,“那你跟我来吧。”

    “这……”阮福根向刘燕萍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刘燕萍道:“你不是要投标吗?这位是我们综合处的冯副处长,他就是分管这件事的,你们单位是什么情况,你跟他说就行了。”

    “哦哦,那太感谢领导了,我这就去。”阮福根向刘燕萍道了谢,紧走两步跟上冯啸辰,同时把一盒中华烟递到了冯啸辰的面前。

    “冯处长,请抽烟。”阮福根说道。

    冯啸辰扭头看了一眼,淡淡一笑,说道:“谢谢,不过我已经戒烟了。来吧,咱们先到会议室谈。”

    阮福根摸不清冯啸辰的脾气,也不敢过分热情,他收起烟,陪着笑脸,跟在冯啸辰身后进了会议室。冯啸辰给阮福根指了个位子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对面的位置上。

    “你是来参加大化肥设备招标的?”

    坐下之后,冯啸辰没有与阮福根寒暄,开门见山地发问了。

    “是的,我听说你们这里在招标,就冒昧过来了。”

    “你是听谁说的?”

    “嗯……其实我是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听到几个客人说的,他们好像是工厂里的领导。”阮福根支吾着应道,既然董岩专门交代他不能透露自己的信息,他也就只能编一个这样的托辞了。

    冯啸辰听出阮福根的话里打了埋伏,但他也不打算就此事深究,于是继续问道:“你们是哪家企业的,企业的实力如何?”

    “我们是海东省会安地区会安化工机械厂,我们厂是1958年成立的,现在有200多人。我们做过很多化肥项目,现在有二类容器的生产许可证。”阮福根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道。

    “二类容器吗?”冯啸辰应了一声,点点头道,“有二类容器许可证,倒也符合我们的招标要求了。不过,二类容器的利润可能会低一些,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的,我们不在乎利润。”阮福根急切地说道。

    “不在乎利润?”冯啸辰一愣,“那你们在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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