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璇看着裴小单,这孩子目光太过淡然,像是见过无数次大人吵架一般,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反而轻松闲适,一副“你们继续吵”的样子。

    不过这一点,真是申璇冤枉了裴小单,他是真的没见过大人激烈的吵架,之所以淡定,是裴锦程洗脑工作做得到位而已。

    申璇知道她和裴锦程一定不能在裴小单面前吵架,所以压了压嗓子,冷声道,“等会再说。”

    裴锦程却不依不饶:“为什么要等会说?等到什么时候说?等到你和靳斯翰约好吃饭的地方之后再说?”

    “裴锦程!在孩子面前我不想跟你吵架!”

    “你这是一味的逃避!”他真有些克制不住,随时随地,有孩子的地方才有申璇,不在孩子面前吵?她可真会找借口!

    “懒得跟你说,请你在跟我争吵的时候考虑一下小单的感受!”

    裴小单翻身过来骑到申璇的腿上,搂着她的脖子,仰着头,稚嫩的声音像一团棉花糖,“妈咪,打是情,骂是爱,爸爸爱你,你也爱爸爸,所以你们吵架是正常的,说明你们相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都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爸爸说,不会提建设性意见的下属不是好下属。没有争吵的董事会不是高素质的董事会,所以没有争吵的家庭也会破裂的,你们该吵的时候,还是要吵的。”

    申璇被裴小单教育得连回嘴的话都说不出来,三岁的孩子,一定要表达如此清楚吗?

    他无力的看着裴锦程,口气里难掩失望,“你平时都怎么教儿子的?”

    裴锦程大方坦诚的说道,“我给他优渥如童话一般的生活,但随时都在告诉他外面社会的现实,有什么不对?”

    “他这么小的孩子!”

    “他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有爸爸妈妈陪着他!”裴锦程伸着长臂,像揉雪球的脖子一样揉着裴小单的脑袋,“阿璇,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饭吧,小单喜欢我们在一起吃饭。”

    裴小单自动代入晚上可以一家三口一起吃饭,而把那个“吧”字的征询意味直接抹去,所以马上响应,“妈咪,我不喜欢吃转基因的鸡。”那个素食馆在裴小单的心里形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阴影。

    申璇被架了起来,无论她用什么办法想跟裴锦程划清界线,不要有瓜葛,但总是事与愿违,儿子夹在中间,不但不能绕道走,有时候还必须要故作和谐。

    申璇最终给靳斯翰说了晚上不能一起看电影,因为裴小单要她和裴锦程一起陪他看电影吃饭。

    靳斯翰沉默半晌,“阿璇,你这是要回头了吗?”

    申璇不是不知道靳斯翰对她的情,她也试图让自己调整好后,去迎接新的生活,可生活就是这么与人作对,她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熄火。

    面对优秀的靳斯翰,她总是没有勇气戴上他为她准备的戒指,她一直都理解为自己是因为与裴锦程感情失败之后有了婚姻恐惧症。

    如今想来,她大概真是对婚姻恐惧到家了,申璇拿着手机拉开车门,下了车。

    摔上车门的时候,裴锦程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他看着她打电话给靳斯翰说清楚事实的时候,心里升起的那种喜悦除了胜利,还有暖暖的甜,总觉得她为了他和儿子拒绝了靳斯翰的相邀便是大的突破。

    哪知才说完事情,她便下了车,这分明就是不想让他听到电话的内容。

    她是要去安抚靳斯翰吗?

    这女人怎么可以如此厉害,以前有韩启阳,如今有靳斯翰,还个个这么死心踏地的跟着她满世界跑,她到底是给人家下了什么咒?

    有儿子还想在外面有野男人?

    她这是想一脚踏两船啊!

    申璇下了车,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她没办法跟裴锦程坐在同一个空间里毫无压力的打电话,总觉得他会突然伸手过将她手机砸碎,反正他是这样的人。

    至少她的印象里,他是这样的人。

    下午的阳光大好,照在申璇一身职业装上,柔和了她的线条。

    高跟鞋精致又孤傲,鞋跟在地上轻轻的踢扣了几下,“得得”的响,听筒那头的男人问,“下车了?”

    “嗯。”申璇应了一声。

    “阿璇,这几天我经常梦到你跟锦程复婚了,你连头也未曾回过来看我一眼。”

    “……”申璇微有木讷的拿着电话,语塞得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听筒那头怅然若失的男人说话。

    “其实看着你一天天好转,我经常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越来越没有意义,以前还好,你半夜噩梦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拥抱,给你一个肩膀,可是现在你有小单后,怕是都不会半夜吓醒了吧?”靳斯翰失落的声音,像滴水一样,滴滴的传入听筒。

    “斯翰,我爱小单。没有原由的,我看到他开心,我也开心,看到他委屈的瘪嘴,我也会跟着红了眼睛。现在天天给他讲故事,我觉得好满足。”

    “如果我说会对小单像亲生的孩子一样好呢?”

    “可是小单很怕我再有孩子,斯翰,如果小单排斥我再生养孩子,我会选择顺从他。”申璇的话再明显不过,她也许会不再生育。

    靳斯翰怔住,怔得久久没有说话,申璇虽然一直没有答应他的求婚,但他清楚申璇其实很想尽快组成一个家庭,有了新的生活,就可以彻底摆脱裴锦程的纠缠。

    但是她的尽快,总是在最后关头戛然而止,心里总是有那么一道坎,无论如何她也迈不过去。

    他知道她尽力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若是这样,我们现在也只能好聚好散了。”

    申璇听到这一句,心里还是突然泛起了难以言说的酸涩,靳斯翰守在她身边这几年,替她分担了很多,照顾她,安慰她,一段段举步维艰的路,都是因为他而宽阔平坦了很多。

    包容却有主见,理解却也会争辩。

    如果没有遇到过裴锦程,她一定不会有任何恐惧。

    如今他说好聚好散,是将那段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模式彻底打破,虽然难免鼻腔酸胀,却又觉得哪里有一种轻松。

    “斯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我喜欢你,想要得到你。你只是被动接受,而且你说过你没那么快接受我,也是我愿意一直耗着等,我可以耗着等,因为男人的年纪越拖越有魅力,呵。”他轻笑一声,洒脱而不羁,“我可以耗着,多少年都没有问题,但是我的妻子,一定要为我生孩子的,靳家,毕竟不是小门小户。”

    他又怎么会不清楚,或许是他平时表现得太好,所以她一直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拒绝她,她逼着自己以结婚的目的和他交往,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理由,为了小单而不再生养。

    豪门,怎么可能断了子嗣?

    他知道,她是真的逃得有些累了,累得想靠着小单的肩膀,找到停下来的脚步。

    “阿璇,挂电话前,我问问你。”

    “嗯,你说。”她说了后,静静的等他。

    他长身玉立的站在新建酒店的顶楼,这一间是总统套房,还是建好的毛坯,没有装修,但依然可以看到悠然而美丽的海港,超大的视角让他可以将马赛风光尽收眼底,却一直看不到她心房角落的景致,那边海鸟又展翅飞了起来,他嘴角微微弯起,却像吹过来的海风一样,有些苦涩。

    他怔怔的看着那个方向,似乎突然晴空转夜,海港上空拉起一张天幕,无数的细碎的星子聚到一起,那么多闪密的“marryme”像是随时都会重天而降一般。

    挺括的西装裹衬着颀长的身姿,单身插在裤袋里,似乎攥着什么,久久的才拿了出来,绒盒打开,璀亮的钻石晃得人眼睛疼。他看着那粒钻石,问,“这么几年,对我的情感,除了感动和感激,可曾有过动心?”

    申璇突然抬头,好象有什么要从眼睛里掉出来了,那话问得,像决别一样,她知道他是个一直将目标看得很清楚的人,就好象当初,他初到马赛,问她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回到裴锦程身边后,才决定在马赛建酒店。

    他的人生,有规划,就算一直投入,也有他的步骤和计划。她知道他不会像韩启阳一样,一门心思的无怨无悔,他说过,他是个现实的人。

    如果没有结果的投入,他会觉得自己特别蠢。

    可是她一直都不敢接受戒指,他却一直等她接受,是不是也是特别的傻呢?

    其实有想过,在没有裴锦程的世界里,她愿意嫁一个像靳斯翰这样的男人。

    虽然现实,却又完美。

    “斯翰。”她突然哽咽了一下。

    “好了,我知道了。阿璇,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只是,若你再不幸福,我的肩膀怕是不会再借给你靠了。”他这样说。

    她“嗯”了一声,听到他匆匆挂了电话。

    抬头是像水粉画过一般的蓝天白云,澄碧通透。

    她方才差点就说出口,我有。

    有,动过心。

    在无数过无法捱过的日夜,那个肩膀,让她找到了支撑,那个怀抱,给了她温暖。

    终于,再也没人在她加班的深夜给她送上一碗宵夜了。

    再也没人会在雨中为她撑一把伞了。

    再也没人对她说,阿璇,其实心魔这种东西,要么你战胜它,要么它反噬你,你总归不够强大,你忘不了你的过去,忘了你承受过的那些伤害,你战胜不了你的心魔,阿璇,你太苦了。

    他很多时候在她的面前提到裴锦程,都是用“锦程”。

    除了在g城为了刺激她,到马赛之后,他从来没有说过裴锦程的坏话,他没有韩启阳的孩子气。

    他许是不屑吧。

    其实平淡的生活,突然结束的时候,还是会不适应,不适应的时候,心会被揪那么一下吧?

    她真是贪心啊。

    不过这样也好,她这样的人,哪里会适合谈婚论嫁,不但有个儿子,心也不够纯净,如今的申璇,考虑太多,再也没有勇气不管不顾的去爱一个人。

    总归是配不上任何一个敢来爱她的人的。

    后背突然一暖,她身躯一紧。

    男人宽厚的胸膛就覆在她的后背,她心里咯噔一跳,怔然垂睫,看到男人腕上的表,还有他无名纸上的刺青。

    今天他过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那时候他开着车,手指握着方向盘,应该是今天上午才去纹的。

    四叶草的刺青。

    曾经他说过,以后他也会纹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戒指。

    只是后来他疯狂的伤害她,终究没有实现那个诺言。

    “怎么了?”他问,低缓的声音里,有刻意的压制,他的手已经抬了起了,四叶草比她指上的藏青色正,手掌有些茧子,在她脸上抚了抚,“怎么了?”

    他又问的声音听似温柔,却也有了怒气,但因为她的情绪,他将那团火忍在胸腔里。

    “没事。”

    “斯翰跟你说了什么?难过成这样?”

    “没事。”她挣开他,往车那边走过去。

    申璇看着趴在车门内的裴小单,弯了弯嘴角,拉开车门,躬身在他肉肉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小单,妈咪爱你。”

    “妈咪,我也爱你。”裴小单跪在座椅上,捧着申璇的脸,回吻了她,又道,“爸爸也很爱你,比小单还爱。”

    申璇的目光朝方才过来的地方看去,站在那里的男人正看着她,没有之前在车里的剑拔弩张,沉静得厉害。

    她看不清他的眼里有些什么,只知道那里一团黑暗,但又汹涌的起伏着,回过头来,上了车。

    申璇一直没往车后看,只是一直抱着裴小单,“小单,为什么总是在妈咪面前夸sunny,这样妈咪会吃醋的哦。”

    “妈咪,你应该大方一些,sunny本来就很美丽很善良。”在借手机给爸爸打电话这件事情,妈咪处理事情的方式真的很欠妥,裴小单认为,这样小气的行为,并不适合推广。

    “好吧,吃了一顿饭,你就被她收买了。”

    裴小单眨着慧黠的眼睛,“那妈咪可以多跟小单和爸爸吃吃饭哦。”

    裴锦程从车侧绕到前方,申璇看到那道身影,下意识的有些紧张,因为他方才抱她的时候,她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只是不知道以他的脾气,什么时候会发作出来。

    可是出乎申璇意料的是,裴锦程并没有发火,而是转过身,看着后座的母子二人,嘴角漾着弧光,柔声问,“晚上我们去看动画片吧,我们可以在电影院边上的餐厅随便吃点,怎么样?”

    “好呀!”裴小单反过身子朝着裴锦程拍手,笑得一脸纯真无邪,“爸爸,我想随便吃点--肉!”

    裴锦程觉得儿子的理想真是太不伟大了,不过这次颇为大方,“可以,但是还是要少吃些,多吃蔬果,知道吗?”

    “知道的,爸爸,我不会吃很多,会注意身材的。”裴小单说完一仰头,对着申璇笑得犹为灿烂,像是每个细胞都在开花。

    申璇低头吻上儿子的头,“这么开心啊?”

    “有爸爸妈妈陪我一起吃饭看电影,少吃点肉,也是很开心的。”裴小单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申璇的额头抵在儿子的额头上,没有抬起来,孩子的世界,真容易满足,只是给予的大人,为什么会觉得困难?

    裴锦程没有再问不说话的申璇,转身发动车子,驱车前行。

    左手无名指上的刺青像生了藤蔓,一圈圈的开始生长,蔓延,渐渐的,这车子像是爬满了四叶草,绿绿的,一层一层的。

    他回想,十三岁的自己到底懂什么?

    可是十六岁的他已经谈恋爱了。

    他这个寻找自己心里公主的梦,做得可真长,这么多年,还在这条路上不停奔波。

    方才他是气不过申璇因为一个电话而红了眼睛,那个电话是靳斯翰打来的,他清楚。

    所以申璇上车后,他打了电话过去,很久他们都没有这样主动的联系过了,是他联系靳斯翰,质问对方给申璇说了什么。

    靳斯翰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跟阿璇说了分手。”

    他怔怔的听着靳斯翰说完,而后连再见也没说,挂了电话,先是愣,而后是兴奋。

    分手?

    他们分手了?

    是靳斯翰提出来的?

    兴奋转瞬即逝,心里阴云慢慢升起,因为申璇难过了。

    她心里是有靳斯翰的吧?

    有的吧?

    这么多年,他没让别的女人住进心里来,靳斯翰明明说申璇没了心,可是现在,她的心里住进了靳斯翰。

    所以靳斯翰提出分手后,申璇难过了。

    本来回到车上之前他的脚步拖得很沉,但是在坐上车,听到儿子一声声喊着“妈咪”的时候,他胸口里那团气吐了出来。

    他已经一步步的接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申璇既然已经和靳斯翰分了手,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她抱着儿子的手轻轻的拍着,无名指上的四叶草像是长出了绿叶一样,她为了他纹上的戒指还在,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只要她肯接受儿子,慢慢的接受他,他就可以把靳斯翰一点点的从她的心腔里全部挤走,最后,她还是他的,完完全全的!

    车子一直沿着马赛的街道慢慢前行,石砌砖垒的建筑物,高塔楼,完整的保存着,总让人陷入久远的记忆。

    申璇看着窗外。

    那时候她才九岁,到了马赛,每次走过这些街道,都有nina跟在她身边,不能乱跑,不能做坏事,不能爬高跑低,过得压抑,她以为那是她最糟糕的童年。

    靳斯翰说,那时候他们几人就总是去她家别墅外跟她聊天,他说,那时候就觉得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儿跟画里面的人一样,他一直都在想,趁着同伴们都不在的时候,想问她要在中国的住址,以后要找个那样的女孩儿做妻子。

    那里面,就数锦程话少,总是不屑的站在一旁。

    申璇问靳斯翰,“那个话最少的,最喜欢装酷的,就是裴锦程吗??”

    靳斯翰苦苦的笑了笑,“是啊,你们能结婚,也许真的是缘份。”

    申璇那时候正吃着宵夜,头也没抬,“他话是少。”不过总是在其他几个人不在的时候来找她,她走之前,他还送了她一个草编的戒指,nina查了一晚上,后来跟她说,那是美好的四叶草。

    原来以为过眼烟云的事情,她可以记得如此清楚。

    后来靳斯翰又说了好多关于沁儿的事情,呃,真是尴尬,那个女孩当时在北京,被她打了一耳光。

    靳斯翰说,沁儿是匹烈马,很坏很坏的一匹烈马,虽然他不是一个在乎抢他家产的人的出现,但是父亲对母亲的背叛,他还是感到很痛心。

    对于沁儿,他总是骂得多,其实现在她长大了,觉得挺对不起她,那时候她那么小,懂什么呢?一个不由自己决定来到人间的生命,懂什么呢?

    申璇知道,靳斯翰这个人,爱恨分明。

    怀中的儿子兴奋过后开始午睡,车子还在古韵的街道上缓行,拍着儿子肩膀的手,四叶草像长了翅膀,一片片的飞了出来。

    一片片的,越飞越远,飞到了她九岁的夏天。

    一面铁栏,那枚戒指从男孩的手中递进来,他说,“给你。”

    她明明兴奋,却又装成淑女走过去,“是什么?”

    “戒指。”

    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找不到话说,那时候她的,还不太懂聊天。

    其实往后多少年,她也不太懂聊天,她总是冲动,总是一头脑热,等她学会冷静的时候,她又不敢肆无忌惮的聊天了。

    裴锦程给她的戒指,从草环变成了她自己主动套上的无法洗脱的刺青,后来的8克拉留在了g城,她没有带走。

    她以为什么也没有带走,但她随身带着的,却是指上无法彻底清除的几株四叶草。

    “阿璇,我们复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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