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时来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和唐慎算是同科,不过他却不是唐毅这边的人,只忠于老师徐阶一个人,而且还为了徐阶充当马前卒,去弹劾严嵩,大名鼎鼎的戊午三子,就有他一个。

    徐阶也没有亏欠这位好学生,借着嘉靖遗诏,果断起用吴时来,先是调任京城担任给事中,还没有赴任,常州知府出了缺,这可是一个肥差,论起经济繁荣,物产丰饶,常州仅仅比苏杭等地差了一截而已。

    吴时来进入官场十几年,资历也够了,加上当年弹劾严嵩,声名大振,担任知府绰绰有余。

    当然这是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吴时来中进士之后,第一个工作是松江府推官,学生在老师的家乡当官,三年之后,就升入权柄极重的六科,深受徐阶信任和赏识,中间有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吴时来刚刚到任,就听说经略大人唐毅护送老师的灵柩,在老家武进安葬。吴时来本想去陪着下葬的,毕竟死的人是次辅,唐毅又是东南经略,正儿八经的上司,奈何唐毅早就说了,老师想安静祥和地离开,除了至亲,谁也不要过来。

    “装蒜,纯粹是装蒜!”吴时来不无鄙夷地想到,你不让老子去,老子才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呢!

    唐毅你还能嚣张多久?朝中没有老师罩着,别看顶着经略的名头,那算什么!当年胡宗宪权力比你大不大,最后又如何了?

    真正说了算的是内阁,是徐阁老!

    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倒霉的时候就到了!

    羡慕嫉妒恨,让吴时来脑袋有点晕晕的,他甩甩头,直接去签押房,叫来师爷,理一理常州府历年积累的陈案。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容易出彩的就是办几桩冤假错案,给老百姓沉冤昭雪,然后再混一个万民伞,舒舒服服过三年,有老师罩着,他的前程似锦。

    吴时来哼着小曲,翻着堆积如山的案卷,越看眉头越紧,最后干脆聚到了一起,连成了一条线。

    几乎**成的案子全都是抢占土地的,而这**成当中,又有七成以上都跟一个名字有关。

    徐浜!

    一只虎!

    这家伙何德何能,谁给他的通天本事,光是粗略算算,被他抢占的土地就接近一万亩,折合成白银,二三十万两不止。

    开什么玩笑,他是要把常州变成自己的家产不成?

    “师爷,这个徐浜是什么人?”

    师爷连忙拱手,舔着老脸,陪笑道:“府尊,这位徐爷不是外人,他是华亭徐家的人,论起来,那几位公子都是他的族叔,恕个罪说,徐阁老是他的叔祖!”

    哦!

    原来是老师家里的人,吴时来有些不快,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是自家人,也就见怪不怪,满世界都在兼并土地,又不止老师一家,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想立威,有的是人,先看看别的案子,找了一圈下来,竟然没有什么有代表性的大案,他又变得面色严峻了。

    上面说了,徐浜抢占土地,手段凶残,让他逼死的就不下十人,如果属实的话,只怕对老师名声不好,自己的官声也会受损

    “去把徐浜请过来,就,就说本官要和他谈谈。”

    “遵命。”

    师爷急匆匆下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小脸惨白着就来了。

    “府尊,大事不好了,徐浜被人抓走了。”

    “啊,谁这么大胆,敢抓师相的家人?”吴时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师爷苦着脸道:“是经略大人,不只是徐浜一个,还有好几十个徐家的家丁打手,全都被抓了。”

    糟了!

    吴时来脸色狂变,他很清楚徐阶和唐毅之间的矛盾,唐毅抓了老师的人,会不会大做文章?

    “不行,我要去看看!”

    风风火火,赶到了唐毅临时下榻的行辕,吴时来递了牌子,没过多大一会儿,竟然大门开放,唐毅亲自从里面迎了出来。

    离着老远,唐毅躬身抢先施礼,“原来是悟斋公,早就仰慕先生大勇,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失敬失敬。”

    吴时来一下子愣住了,他不过是五品知府,唐毅是正儿八经东南经略,二品大员,地位悬殊,为何会如此客气?

    “悟斋公,您和家父是同科进士,就是唐某前辈,八年之前,您上书弹劾严党,为民请命,大忠大勇,实在是令人钦佩。家父每每提起,都以能和悟斋公同科为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大明朝要是多一些悟斋公一般,铁骨直臣,何愁天下不治。这一次我经略东南,少不得要悟斋公鼎力相助,快快请进吧。”

    唐毅在前面领路,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盛赞吴时来的勇气过人,为官清廉。放在平时,这位保证志得意满,能让六首魁元夸奖赞叹,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哪怕两个人阵营不同。可是今天却不成,唐毅到底打得什么算盘,真是让人疑窦丛生啊!

    落座之后,吴时来抢先拱手,说道:“经略大人,前些日听闻荆川先生仙逝,伤感痛惜,大明折一栋梁,朝廷失一干吏,真是千古憾事。”

    唐毅叹口气,“这几日老师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他老人家还不忘提点,让我这个做弟子的,要好好做事,报国济民。天下多事,岂是我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到头来,还是要落在悟斋公一般的清正直臣身上。”

    想要拿老师的事情和我套近乎,门都没有!

    唐毅又把皮球提到了吴时来身上,“悟斋公,是这样的,我从老师墓地来,路上竟然遇到了一群恶徒,暴打无辜百姓,险些出了人命。我让人上前制止,顺便又调查了一番。真相让人触目惊心,不堪闻问啊!”

    吴时来的心提了起来,迟疑道:“大人,恶徒到底有什么作为,让大人如此愤怒?”

    “你看看吧。”

    唐毅随手将一份卷宗,送到了吴时来面前。

    拿在手中,急忙翻看,吴时来的脸越来越黑,直接变成了黑锅底,到了最后,鬓角冒汗,手足颤抖,好像要中风。

    的确是触目惊心,前文就提高到老百姓为了躲避田赋徭役,苛捐杂税,就主动投献,把田产挂在士绅名下,两方得利,只是苦了朝廷。

    其实这还算是好的,毕竟老百姓还能得到那么一丝一毫的好处。

    可徐浜的种种作为,完全超出了人们能接受的底限。

    他在常州府五六年间,先是以五成的佃租,骗老百姓投献,一旦到了他的手上,立刻提高到八成。

    老百姓不答应,他就动用打手,逼着点头,反正打着徐家的大旗,也没人敢管。

    后来老百姓知道了他的手段,不再上当,他就撕下了面具,露出獠牙,什么方法都用上来,巧取豪夺,设计陷害,诬告杀人光是人命就不下十几条之多。

    而且他不光逼着老百姓给他当佃户,还疯狂压榨,让佃户每年给他无偿劳动,比如每天要给他的家中挑水。

    一担水,两个水桶,他只要前面一桶,后面的一桶要倒掉,原因竟是佃户会放屁,后面的桶臭!

    种种恶形恶状,不需要多说。

    他还规定佃户们结婚之前,都要提前三天把新娘子送到他的家中,亲眼看过了,才可以成亲。稍微漂亮一点的姑娘,就难逃他的手心,有的更是霸占了几个月之久,当他不喜了,就甩给佃户,人家要是不答应,他还会叫人去痛打一顿,逼着人家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悟斋公,你以为徐浜的作为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实在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他拱了拱手,“唐大人,下官请求将徐浜还有他的爪牙交给常州府,下官亲自审理,一定还百姓一个公道。”

    唐毅微微含笑,却没有立刻答应。

    “公道,何为公道?小小的徐浜,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东西,可是他却能横行常州,数年之间,无人敢管,被他害死,糟蹋的人,不计其数。悟斋公一定知道苛政猛于虎吧?徐浜追打的那些佃户,就是受不了他的压榨,纷纷逃走,不惜远涉大海,去吕宋耕田种地,只要远离这个魔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

    吴时来脸涨得通红,他从小饱读诗书,孔孟两位圣人,都讲究行仁政,四方之民归附,犹水之就下

    多好听的话,多光明正大的道理,结果呢,徐家人的作为,竟然逼得老百姓不得不远走他乡,背弃祖坟,在传统的文人看来,这是多大的罪恶!

    “悟斋公,你敢弹劾严嵩,就表明你不惧怕权贵,铁骨铮铮,勇毅过人,眼下又出了如此事情,您为民请命的时候到了,请先生立刻上书弹劾吧!”

    吴时来都傻了,弹劾什么啊,难道还弹劾老师徐阶吗?

    他发愣的时候,唐毅已经让人把纸笔送了过来,还怕他不知道写什么,唐毅又让人把问的口供都送了过来,有农夫的,也有徐浜和他手下自己认罪的。

    “悟斋公,为了言之有物,你需要什么证据,有什么不清楚的,本官都会帮你弄来,对了,历年的卷宗我也会让人整理,保证每一件事都是千真万确,只管写奏疏,不用担心诬告。”唐毅淡淡笑道:“身为地方父母官,当年弹劾严嵩的勇士,要是没了胆子,只怕好说不好听,须知道,勇者无畏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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