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老实了一辈子,临走的时候,他实在是没忍住,给唐毅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本来在清丈田亩的时候,为了减小阻力,只是将目标锁定在士绅集团上面,李春芳却把宗室的问题也提了出来。

    这下子可就大条了,大明开国的时候,宗室不过寥寥几人,消耗不了三瓜俩枣的,可是如今天下承平两百年,老朱家的子孙繁衍生息,人数越来越多。

    沈明臣从宗人府讨来了一份资料,眼下在册领俸禄的皇天贵胄有多少呢?差不多一万九千人左右,不到两万。

    不过以沈明臣的计算,实际人数要比这个多不少。

    主要是宗室俸禄由地方发放,有些本来和老朱家没关系的,也冒认皇亲,还有些已经降等,没有袭爵,或者并非嫡长子,也冒领禄米。

    大约算起来,这个人数应该在两万五千左右。

    以最低等奉国中尉来说,每年要给禄米二百石,而最高一级的亲王,每年要给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紵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

    除此之外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亲王,差不多就要吃掉一个中等府一年的岁入,消耗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谁都知道宗室俨然大明的一颗毒瘤,历任的首辅却不敢轻易动,最多在禄米上面耍些花招,用宝钞折算。

    再进一步的动作,就会被说成刻薄皇亲,弱君羽翼,居心叵测,残害宗人……都是天家一脉,他们一哭一闹,身为大臣的谁也受不了。

    “唉,本来清丈田亩就是得罪人的,还把宗室拉进来,到时候皇亲贵戚在朝廷闹,士绅大户在地方闹,可真就热闹了。”沈明臣哀叹道:“大人,依我说,您暂时不要碰宗室,毕竟改革不能树敌过多,您说是不?”

    王寅大摇其头,“句章,这些年了,你的见识还是没有长进,真是让人发愁啊!”王寅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毫不留情批评着。

    “姓王的,你别没事装大瓣蒜,有本事你讲出一个道道儿来!”

    “讲就讲!”王寅磕了嗑烟灰,冷笑道:“宗室不但享受朝廷禄米供应,还大肆圈占土地,豢养私人打手,为祸地方。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凡是宗室集中的地方,老百姓都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地方官绅为祸害民,可是他们毕竟还顾忌同族同乡的情谊,凡事留三分。可是宗室子弟呢?他们以主子自居,予取予求,盘剥无度,害民无数,他们的恶形恶状,天下皆知。要我说清丈田亩,之所以难以推行,就是因为只敢抓小,不敢抓大。不动宗室,士绅心里如何能平衡?法度不公,光凭着朝廷的力量,又如何能推行下去,深入人心?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大人的权力来自士绅,不是来自宗室!”

    王寅一番话,说得沈明臣哑口无言,摸了摸鼻子,“十岳兄,照你的意思,李春芳还是帮咱们大人了?”

    “当然不是!”王寅恨恨说道:“姓李的没安好心,他是赌定了大人不敢碰宗室,故此挖个坑,让大人跳!”

    沈明臣一摇头,“我说十岳兄,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宗室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百多年下来,他们连城池都不能出,被圈养着,一个个除了生孩子,欺负老百姓,就是混吃等死,一帮蛀虫而已。大人翻手之间,连俺答都不在话下,更遑论废物点心一般的宗室子弟,还不是想灭就灭了!”

    茅坤把头一摇,“句章,你小觑了宗室啊,他们之中,不成器的居多,可是也有胆子大的,据我所知,山东的鲁王,湖广的辽王,还有晋王,伊王都不是善茬子,他们手上至少有几千亡命之徒,闹起来动静不会小。”

    “鹿门兄,当年宁王叛乱,动静够大了?还不是被阳明公三下五除二给灭了,咱们大人还会比阳明公差?”

    唐毅的老脸通红,心说沈明臣可真敢说,连阳明公都不放在眼里,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一定怎么笑话自己呢!只是三大谋士都没有察觉,他们的眼里,唐毅的能量远远超过了昔日的王阳明。

    茅坤淡淡笑道:“句章兄,宗室王爷,哪怕聚集十万之众,朝廷只要一千兵丁,也能把他们打垮了,关口不在战斗上面。”

    他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可知道其中的厉害?”

    唐毅苦笑了一声,“坏事就坏在宗室藩王没有自知之明,几千亡命徒,他们就敢作乱,朝廷平乱也花不了多少功夫。但是毕竟血管里流的都是老朱家的血,杀了一个两个,或许没事,可是十个八个呢,骨肉相残,陛下哪里不好交差,宵小之徒也会见缝插针。”

    大学士终究不是宰相,其实就算汉唐的宰相,皇帝一句话,也足以丢官罢职。太阿倒持,皇权如天,永远都是改革家最大的危险。没有任期保证,辅臣就没法真正放手改革,还要担心身后事,推行政务,畏首畏尾,十分不爽利。

    或许下一步还应该把大学士的任期固定下来才行……

    唐毅只是一闪念,他知道一旦大学士任期固定,就会触及皇权的根本,哪怕是隆庆,也断然不会答应,只能暂时放一放。

    “宗室的问题,还是要解决,事缓则圆,你们帮我拿出一套可行方案出来。”

    唐毅笑道:“烦心的事先不说了,眼下本阁就要荣升首辅了,三位先生,再来一把劲儿,让李春芳尝点苦头儿吧!”

    首辅啊!

    三大谋士全都眼前发亮,感叹非常,自从进入唐毅的幕府算起,茅坤的时间最长,已经过了十年。

    走到如今,唐毅刚过而立之年,就要执掌内阁,成为帝国宰相。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眼光,押宝够准!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向唐毅深深一躬,“恭喜东翁,如愿以偿!”

    唐毅也起身抱拳,感慨说道:“多年以来,三位先生不离不弃,辅佐唐某走到了今天,往后的日子,还请三位不要以在下为首辅,我们就是朋友,是志同道合的挚友,请三位先生直言提点,唐某一定虚心纳谏!”

    人到了高位,最怕的就是志得意满,所谓高处不胜寒,唐毅越发觉得当年一起走来的兄弟朋友,不少人都越来越远,没准哪一天,自己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唐毅深知,他所谋者大,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离着败亡就不远了,他必须时刻小心谨慎,一步错,就满盘皆输。最起码,要有人时刻提醒自己。

    能得到唐毅信任倚重,三位谋士也颇感欣慰。

    王寅认为时不我待,一天不把权力拿到手里,连李春芳一般的家伙都敢暗算唐毅,实在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轻重,别管宗室的事情如何,先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唐毅欣然同意。

    不出三天,给事中王祯就上书指责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要不说嘛,干什么都要专业人才,李春芳好歹身为首辅,唐毅又事事强调内阁一致,从政务上面下手,说李春芳碌碌无能,尸位素餐,难保不会牵连到唐毅,让人以为是次辅大人不甘心屈居人下,而发动的攻击,虽然大家伙都心知肚明,但是吃相不能太难看。

    放开李春芳父母老去不说,他的确帮着弟弟谋了一个光领俸禄不干事的差事。

    这和他在求去辞呈里面,提到要裁汰冗员,背道而驰。

    王祯进一步分析,李春芳此人心口不一,只知道约束别人,而不知自律,如此两面三刀,如何能统领百官?

    他这道奏疏上去,李春芳被骂得羞愧欲死,连忙上辞呈,说自己衄血不止,力不能支,极力求去,还不得不提出罢免他弟弟的官职。

    李春芳心里头苦啊,他为了找回面子,结果把弟弟的官职弄没了,要是再拖延下去,没准自己就折了,他一天一本,弄得隆庆无奈,只好批准了辞呈。

    对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首辅,隆庆还在照顾,赐他少师衔,并且派遣八名差役服侍他,风风光光,锦衣卫护送着,离开了京城。

    李春芳刚走,第二天内阁大学士自动递补,次辅唐毅荣升首辅,至于本应该接任次辅的赵贞吉却主动让贤,将次辅留给了高拱,他退居三辅。

    由于是两个人自愿调换,也没有妨碍到别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内阁七大辅臣的格局正式确立下来,隆庆喜悦非常,下旨加唐毅为少师太子太师,晋位建极殿大学士。

    高拱晋位少傅,文华殿大学士,赵贞吉得了少保,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和张居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唐汝楫和张四维东阁学士。

    根据内阁分工,唐毅总揽大政方略,领班内阁,高拱掌管人事,赵贞吉负责监察,张居正主财政,唐汝楫主军制,陈以勤主管工部营建事宜,张四维负责刑名教化。

    七个阁老各安其位,下面的首要任务就是继续推动隆庆新政了,可是该从哪里下手呢?咱们的首辅大人不停盘算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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