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案子并不复杂,肯用心,谁都能查出来,更何况是海瑞这般的干吏。

    麻烦是如何处置,归有光试探道:“中丞大人,您的意思是?”

    海瑞闷头吃着馒头,喝糙米粥,一边喝着一边含混道:“秉公处置,明天升堂问案,还松江百姓一个公道。”

    海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一抬头,却发现归有光的五官跟包子一样,都缩成了十八个褶,苦大仇深。

    “震川公,莫非家里有事?”

    “下官没事,我是担心大人有事啊!”归有光压低声音,“我说中丞大人,徐阶做了十多年的大学士,五年首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和严分宜不一样,徐阶在位之日,广施恩德,百官都欠着徐华亭的情分,他们家纵然有过错,小惩即可,天下人也不会说大人什么,若是公然升堂审讯,将徐家的脸面撕破,我怕”

    归有光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何止是百官,就连你海瑞,也受了徐阶的大恩,如果逼得徐阶撕破脸皮,把什么都捅出来,到时候谁也不好收场。

    “震川公,你的意思是让我见好就收?”

    “没错,中丞大人,你能做到今天的地步,百姓们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归有光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可是他忘了,这世上就有那么一路人,是不知道头的!

    “震川公,仆奉命南下,所图者并非徐家,而是清丈田亩,为日后改革财赋铺平道路。大明百病,病在财政。这是唐阁老和张阁老的共识,想必天下有识之士,也有所察觉,田赋比起国初的时候,少了近一半,盐赋如今只剩下不到三成,而天下百姓可耕之田,又不足一半!这些赋税,田地,都跑到哪去了?震川公还不知道吗?”

    归有光苦笑道:“唉,有世家读人兼并,有皇亲贵戚贪墨,宫里的珰头,锦衣卫的首领,总而言之,稍有些权势,就视百姓为鱼肉,予取予求,肆意盘剥可是中丞大人,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能说,说出来,也不能办,您要明白啊!”

    海瑞轻蔑一笑,“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办?不就是官员都出身读人,千里求官只为财,里面有颜如玉,有黄金屋,他们本身大捞特捞,脑满肠肥,一肚子油水,立身不正,他们如何能秉公断案?我海瑞生长在海岛蛮夷之地,不过是举人出身,没法和朝廷的清贵相提并论,无友也无党,派我来南直,不就是看重海瑞勉强称之为‘优点’的东西吗?假如我按照震川公所说,轻轻放过徐家,其他的东南大家大族会怎么看,一张渔网,只要破了一个洞,就抓不到鱼,放过了徐家,清丈田亩的大业何以完成?”

    归有光真的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受了大半辈子苦,六十岁骤然而贵,起起落落,他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人老成精,他可以教训任何人了。

    面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又是举人出身的海瑞,归有光心里是很有优越感的。

    可是听完了海瑞的这番话,他彻底明白了,海刚峰弹劾嘉靖,气死了先皇,竟然没有死,还平步青云,他靠什么,是老天爷保佑吗?

    不是,靠的就是一颗真心,一颗热心!

    李贽热切倡导“童心说”,人们年纪越大,心上面蒙尘就越多,心就越偏越浊海瑞这家伙油盐不进,他的心最接近童心,人情罗网,干扰不了他。就像是一个看似拙笨的剑客,没有任何花招,每一下都直指核心!

    让你无从反驳,精明如归有光,也只敢和海瑞说,你想的那些做不到,他却不敢说,你想的是错的!

    “罢了,老夫都过了花甲之年,就陪着大人疯一把吧,再不疯啊,我就老了!”

    归有光摇着头,起身到了衙门外面,传令升大堂。

    三班衙役,手持着水火棍,站在两边,大堂门户洞开,外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多达上千人,还有无数人源源不断,都涌了过来。

    徐阁老的公子竟然被带到了大堂上审讯,这可是千古未有的奇闻啊,大家伙心里头跟着了火似的,就想看看,朝廷的官有多大的魄力,敢不敢办徐家的人?

    “大人,人太多了,把大门都挤坏了!”班头儿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道。

    海瑞深吸口气,“传令下去,把院门都拆了,百姓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本官办案,没有不可让人看的!”

    班头儿连忙答应,没有多大一会儿,把门拆了,顺带着连外墙都推了,人山人海,至少有五六万人还不止。

    海瑞在签押房,对着一面铜镜,看了看里面的自己,额头很窄,下巴很尖,没有福相,颧骨高,鼻子高,嘴唇薄,刻薄倔强,死不头,人中很短,胡须稀疏,爵禄不全哪有一点官相啊,偏偏就穿上了三品红袍,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老天都跟自己开玩笑啊!

    “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老子就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海瑞从签押房出来,就换上了一副可怕的扑克脸。

    到了大堂升坐,衙役高喊威武。

    “带人犯。”

    衙役答应,很快徐琨和徐瑛就被拖了上来。

    “你们可知罪?”

    两个小子一哆嗦,他们俩个哪来多大的本事,偷眼看了看无数的人群,吓得一缩脖子,浑身都是冷汗,芒刺在背,海瑞一问,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

    很快,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都被清理出来,加上之前吴时来已经问出来的旧案,合并一起。

    徐家兄弟在二十年间,共计巧取豪夺的田产多达十七万亩,逼死人命四十三条,其中有两家灭门惨案,还有一家男丁杀光,三个姐妹都被卖到了青楼,两个姐姐自杀,只剩下一个妹妹,孤零零活在世上

    这俩小子也知道论起罪过,十个八个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们拼命磕头,脑门都青了。

    “大人,绕过我们吧,我爹当年还救过你的命啊,大人,你不能不念旧情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海瑞的身上,就看他怎么说了!

    海瑞神情凝重,沉声道:“徐琨,徐瑛,海某的确受过徐阁老的恩惠,可是当年徐阁老救了本官,该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要让本官保住他的家人,替他的儿子们徇私舞弊吧?徐阁老救了本官,他是希望本官做一个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干吏。身为牧守一方的疆臣,唯有铁面无私,奉公明断,才能不负朝廷,不负徐阁老的恩情!”

    人群之中,有一帮带着斗笠的家伙,为首的那一位听到了海瑞的话,笑喷了,笑得肚子疼。

    果然是海蛮子,真够厉害的!

    他给海瑞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徐琨和徐瑛两个却彻底傻了,连杀手锏都不管用了,这可怎么办啊?

    “徐琨,徐瑛,你们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按照大明律,先打入死囚牢,本官会在十天之内,接受百姓放告,清理遗漏疏失,而后上奏朝廷,治你们的死罪,退堂!”

    海瑞转身离开,差役提起徐琨和徐瑛,就往下面走,两个家伙腿都软得和面条一样。听到了死罪,都傻眼了,魂儿都没了。

    海阎王啊,海阎王,你真的要杀人啊?

    当年严世蕃做了那么多的恶,不也只是发配雷州吗,你怎么那么狠啊?我们招谁惹谁了?

    同样发出质问的还有徐阶,抓着拐杖,脸色铁青。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七品御史,正欠着身体,听徐阶的教训。

    “王大人,老夫在外为官几十年,家中子弟疏于管教,老夫甘愿领罪,犬子无知,倘若朝廷真的不能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就让老朽代替儿子赴死吧!”

    那位王大人立刻站起,慌忙说道:“阁老,您切莫如此,忧思伤身,还请阁老善保身体。”

    徐璠冷哼了一声,“保重身体?怕把我爹气死吗?赶尽杀绝,抄家灭族啊!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干了什么,值得大动干戈?还不是想要公报私仇,拿我们徐家开刀吗?要杀就杀吧,一个个来,大好的人头就在这里,来砍啊!”

    徐阶不停抹眼泪,徐璠大喊大叫,状若疯癫,显然这爷俩是商量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示弱,一个示威,软硬兼施,端得厉害。

    只是那位姓王的御史丝毫没有被他们说动,他站起身,轻轻一笑。

    “阁老,徐大爷,你们口称海瑞是奉了上命,陷害徐家,请问你们有什么证据?”

    徐璠脸一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什么证据?”

    “不然!”王御史把脸色一沉,“徐大爷,下官看过了海中丞调查的结果,而根据下官的计算,他还漏了很多项目,比如你们的家仆,亲戚,还有依附投献的士绅,另外,原本属于朝廷的荒山,池塘水域,你们家也霸占了不少,用来种植桑田了。统统都计算起来,光是你们家,就造成了一百五十万亩土地赋税流失,折合田赋,每年近十万两!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以徐家而论,只怕应该叫硕虎才对!”

    徐阶的老眼瞬间瞪圆,从里面射出寒光,徐璠更是暴跳如雷,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

    “王用汲,你到底是哪一头的?怎么帮着海瑞说话?”

    原来这个御史正是海瑞的唯一好友,新任御史王用汲!

    “徐阁老,下官只站在道理一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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