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封寺盘桓三日,日夜诵经礼佛,对于天性好玩的朱书媱而言,长如三载。

    三日之中,朱书媱多次瞒着爹娘,偷偷差使贴身丫鬟红蝶拿一些随行携带的珍贵药材给吕宋洋治伤。

    几日之后,经过一番静养,吕宋洋的伤势逐渐好转。

    只是两人虽近在咫尺,饱受相思之苦,却又不能相见。

    如此一来,寥寥数日,倒还可以承受,时间一长,度日如年,两人皆为此深感苦恼。

    吕宋洋伤势渐愈,身形却日渐消瘦,朱书媱亦面色憔悴,整日怅然若失。

    连日以来,朱书媱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将吕宋洋介绍给自己的父亲朱立群。

    因为这样一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就会更多,也不必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然而,日夜所行之事,皆是吃斋礼佛,晨钟暮鼓,生活起居,与庙里僧人无异,是以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

    终于,沐浴斋戒,昼夜更替,三天之后,敬香礼佛完毕。

    朱立群一行人结束行程,辞别上封寺方丈怀光和尚,往山下奔去,朱书媱亦在人群之中。

    朱书媱家教甚严,被看得紧,也还没来得及与吕宋洋当面作别,便被迫随家人下山而去。

    离别之时,朱书媱灵机一动,悄悄的给吕宋洋留了一封书信,压在轩窗之下,邀其相见,以诉说满腹衷情。

    吕宋洋长留寺中,只觉心中苦闷,游览湖光山色,方觉百骸俱松,心中阴郁,渐渐消散。

    落暮时分,吕宋洋回到禅房,看到窗户之下,压着书信,心中惘然若失。

    叹惜一阵,转念一想,心知朱书媱行程仓促,不辞而别,也是身不由己,心中伤感渐消。

    何况,佳人相邀,芳心暗许,如此美事,何其难求!

    一念至此,吕宋洋低落的心情又变得飞扬起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无比。

    然而,世人的门第之见,嫁娶门当户对之说,又让吕宋洋甚是苦恼。

    他不禁暗自忖道:“我真的能够给她幸福吗?朱姑娘乃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锦衣玉食,而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之辈,浪荡江湖,注定漂泊,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若朱姑娘跟了我,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这又是我想要的吗?不,我不能毁了她,我要离开她。”

    念及至此,心绪又自变得低沉。

    他目光在朱书媱的书信上停留良久,轻舒一口气,展开书信。

    一方素笺,几行隽秀的字迹,跳入眼帘。

    其上所抄,乃是北宋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蝇头小楷,清秀可人,令人只望一眼,便终生难以忘怀。

    世间诸多事情,亦如此般。

    譬如,爱情,淡望一眼,缘定百年。

    读罢词文,吕宋洋心弦一震,将书信叠好,放入衣怀,转念又想道:“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又岂能在拘泥于世俗的眼光,朱姑娘既然有心于我,我又岂能辜负她的一片芳心。”

    一念至此,吕宋洋去意已决,不再待在上封寺中。

    第二日一早,他便告别上封寺的方丈怀光和尚,收拾行装,提着双剑,下山寻朱书媱去了。

    顺着山间古时栈道,蜿蜒而行,沿途皆是秀丽的风景。

    下山与上山,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俯瞰苍茫大地,直引豪情上碧霄。

    每念及朱书媱在等待着自己,吕宋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匆匆而行。

    他施展轻功,只觉得脚底生风,如冯虚御风一般,一切的忧愁,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多年习武,脚下的功夫自然不差,吕宋洋在山间奔走,丝毫没有感到艰难,心中想着佳人芳心暗许,眼里装的的绮丽风光,本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一个人在山间疾行,抛却烦恼与忧愁,心中装满浓情与爱意,自得逍遥。

    此时,天际拂晓,晨风涌动,斜月犹挂在林梢,万籁俱静,天上地下,皆一片沉寂。

    突地,山风吹拂,耳畔只闻呼呼风声,行路愈急,思念佳人之心愈怯,吕宋洋的心,亦如这群岚之间劲吹的山风,翻涌的松涛,悸动不已。

    盼望相见,却又害怕相见,这大概是每一对年轻情侣必将经历的事情之一。

    此时,吕宋洋只身下山,虽然前途不可预测,但其对爱情的执着与勇敢,却令人感动。

    一口气下了衡山,天色已尽昏黄。

    暗黄昏沉的天际,一轮残阳低悬,垂死般喷薄出漫天的霞光。

    夜幕降临,层山叠嶂,行路多有不便。

    翻越一山,前边又见一座山峰,横在眼前。

    吕宋洋走的急切,又饥又渴,一天都没有进食了,稍不留神,脚下一软,摔在一块山石旁,崴了脚。

    跌撞之处,立即青肿起来,膝盖之上,磕破了一个口子,身上的伤口也裂开了,鲜血直流。

    饥饿与疼痛交加,他竟然一下子晕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等吕宋洋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一张大床之上,身旁坐着一个文士装扮的老者。

    他艰难起身,环视屋内,身处一处书房之中。

    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树木葱茏,山花烂漫,耳畔梵音袅袅,鸟声鸣啭。

    只知人在屋中,却不知屋在何处。

    扫视一周,目光又自一收,打量了一番身旁老者。

    只见他慈眉善目,虽白发苍苍,却双目迥然,神采飞扬,年事虽高,却依旧难掩骨子里的勃发英气。

    吕宋洋刚要起身拜谢,老者连忙制止道:“不要动,你现在身子很虚,又身受重伤,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此刻,吕宋洋心中焦灼万分,他知道朱书媱还在等着自己,可此时自己身体虚弱,拖着病残之身,又岂敢去见佳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点了点头,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晚辈吕宋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日后晚辈也好报答先生大恩大德。”

    那老者长袖一拂,摆摆手,笑道:“报恩就不必了,老夫拙名裴书贤。”

    吕宋洋一听此话,心中大惊,不曾想眼前老人,竟是誉满天下的衡州三贤之一,“天波仙客”裴书贤。

    他立时喜出望外,喜道:“原来前辈就是江湖之中,誉满天下的‘天波仙客’裴老先生,先生贤良,名传四海,晚辈今日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他一言及此,目光往四周一扫,见此地清幽无比,思忖片刻,忽又目光一闪,道:“莫非此处就是百年学府,石鼓书院?”

    原来那苍发老者就是隐居在石鼓书院的‘天波仙客’裴书贤,他博学多才,品行高尚,济世为怀,待人接物,常怀仁义之心,为自己赢得赞誉。

    他与隐居在衡山的“南岳居士”郁结心,衡州府“青天师爷”的孟飞阳,合称“衡州三贤”。

    他贤名远播,饱受世人赞誉,曾仗义救下道医大家莫问道,自此引出一段江湖恩怨(上部《幻剑奇画》中事)。

    韶华易逝,时至今日,已是三十余载过去了,他已经变得苍老,只是常怀仁义之心,行良善之事,让他依旧活得逍遥自在。

    裴书贤听了此话,朝吕宋洋面上望了一眼,淡然一笑,一捋长须,道:“不错,此处正是石鼓书院,老夫一介书儒,空留贤名,真是惭愧,吕少侠不必言谢,江湖救急,举手之劳,何记恩仇,你还是安心在此处静养,调理身体吧。”

    裴书贤说完此话,长袖一挥,掩门而去。

    动作潇洒飘逸,宛若落入凡尘的老神仙一般。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人的一生当中,若不能拥有一段过得很快的时光,那么他的一生必将是在痛苦之中度过的。

    若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充满苦痛的,那么他的一生,便是虚度年华。

    转眼间,五日过去了,吕宋洋身上的伤势逐渐恢复了,只是无时无刻都不思念着朱书媱,盼望能与之相见。

    每日唯有取出朱书媱留下的书信,反复的看,以解相思之苦。

    随着光阴飞逝,他心中渐起离别之意。

    清静可以使内心变得安宁,但思念却又会让人焦灼。

    又在平静之中,度过了两日,此刻在他心中,去意已决。

    第八日清晨,吕宋洋心中相思之意更浓,急欲离开此地。

    于是,他一早便翻身爬起,奔出屋内,寻裴书贤而去,与之作别。

    他首先走裴书贤的房间,却见其中空无一人,又踱出门去。

    他行走在秀林苍柏之中,一边走一边看,但见晓雾弥漫,红日淡隐在云海之后,须臾之间,已然跳如眼帘。

    山路上山花灿烂,宛如五彩的锦缎铺陈着,一直绵延至天际。

    远处的山野上怪石峥嵘,奇松古柏,傲然而立。

    时而听见飞鸟几声清啼,时而听闻溪水叮咚之声。

    吕宋洋陶醉了!

    若不是身负师父深仇与重托!

    若不是心系心上人的期许与安危!

    若世间没有仇恨与爱情!

    那,栖隐山林,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然而,已然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无法停留,即便他找不到方向,也必须不停地走。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一处石崖边。

    远远一望,发现有人立在那里,远眺山间云雾。

    此刻,山间云雾缭绕,那人亦好似一片云雾,只需一阵轻风,便可将他吹散,吹化。

    吕宋洋悄然走近,凝目一看,那人竟是裴书贤。

    只见裴书贤忽地仰首,高声放歌,歌道:“雁峰烟雨实堪夸,石鼓江山锦绣华。花药春溪龙现爪,岳屏雪岭鸟喧哗。朱陵洞内诗千首,青草桥头酒百家。试看东洲桃浪暖,西湖夜放白莲花。”

    吟毕,裴书贤又自叹道:“如此胜景,却逢乱世而生,未能尽展眼底,真乃人生憾事!”

    此时,吕宋洋已然来到裴书贤身后,见其所抒所感,颇有生不逢时、壮志未酬、韶华易逝之感。

    在他心中亦泛起一阵涟漪,只见他上前一步,道:“裴先生,不必惆怅,古书有曰:‘舜发於畎亩之中,傅说举於版筑之间,胶鬲举於鱼盐之中,管夷吾举於士,孙叔敖举於海,百里奚举於市。’古今中来,但凡贤才遇明主,施展抱负,皆有一段等待的寂寞岁月,花开尚有节令,何况是人生旅程,先生如此才名,举才之日,指日可待。”

    裴书贤一听,觉得吕宋洋言之成理,轻一点头,道:“老夫自诩豁达,超然世外,却不及少侠一半,正是惭愧,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境,真是难得啊!”

    吕宋洋双手一拱,笑道:“先生谬赞了,晚辈于先生,天壤之别,对先生恩德,高山仰止,哪里敢于先生相比。”

    裴书贤微微一笑,道:“吕少侠过谦了。”

    吕宋洋抬头望天,只见一片云霞,被风吹到东边,忽又吹到西端,他心中一动,好似想到什么,又转而对裴书贤微一拱手,道:“承蒙先生连日来悉心照料,晚辈伤势已无大碍,今日前来向先生道别,先生高义,晚辈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报先生大恩,愿为先生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裴书贤淡然一笑,道:“少侠既有要事缠身,老夫也不便挽留,我见少侠手持宝剑,想必定是江湖中人,江湖,而非溪海,奔腾不止,险象环生。老夫有诗一首,赠与少侠,日后能否有所成就,还需看少侠的造化了。”

    说完吟道:“雁峰烟雨实堪夸,石鼓江山锦绣华。花药春溪龙现爪,岳屏雪岭鸟喧哗。朱陵洞内诗千首,青草桥头酒百家。试看东洲桃浪暖,西湖夜放白莲花。”

    一遍终了,吕宋洋暗记于心,正是方才裴书贤吟咏的诗句,他心中疑惑,脱口问道:“诗中似乎是咏景,却又另具深意,奥妙无穷,晚辈愚昧,未能深解,还望先生指点。”

    裴书贤微微一笑,目光往吕宋洋身上一落,道:“此诗咏景不假,所述乃是雁城八景,乃是老夫一位故友所作,其中别有深意,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个中意味,少侠还需自己参悟,日后履历足够,自可尽知,少侠有事在身,老夫也不便多留,就此别过吧。”

    听罢此话,心中又自想起了朱书媱,吕宋洋拜别裴书贤,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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