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邱正要谢恩,看到夏侯霸脸色铁青,便知道坏了,老太师吃味了。这下他满心欢喜如沸汤泼雪般,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看来要是当了这郡王,夏侯老儿怕是要恨死我也……’裴邱心中飞速盘算一圈,终是颓然一叹,朝初始帝拱手推辞道:“陛下错爱,老臣铭感五内,然则老太师这样功高勋著的百僚之首都没封王,老臣德才浅薄,万万不敢僭越啊。”

    夏侯霸脸色这才稍霁,有心说几句场面话,却唯恐裴邱会打蛇随棍上,是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场中气氛尴尬无比,初始帝干笑两声道:

    “哈,哈哈,老寿星多虑了,寡人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老太师的。”

    说着他看一眼夏侯霸,略略提高声调道:“寡人早就想好了,只是时机不到,想到时候给老太师个惊喜罢了。”顿一顿,便柔声劝慰老太师道:“既然老寿星不愿在太师之上,那寡人就照实说了吧。明年,老太师七十寿辰时,寡人也会给你封王的。”

    “……”夏侯霸嘴唇翕动一下,却没马上谢恩。就算明年给自己封王,那也落在裴邱之后了,这让他怎么接受?

    “不但封王,”却听初始帝又石破天惊道:“到时候寡人还会给老太师加九锡,封大冢宰的!”

    “啊……”堂中众贵客,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如果是,方才初始帝封裴邱为郡王,还能算是破格恩赏的话。那初始帝要给夏侯霸加九锡,封大冢宰,简直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自己已经打算将江山让给夏侯家了。

    所谓九锡,是九种礼器,是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器用之物,是最高礼遇的表示。原本只是殊荣而已,但历史上接受过九锡的臣子,如王莽、曹操、司马昭之流,统统都篡位为帝,是以‘九锡’便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但之前都是,一旦有权臣认为自己够格当皇帝,想让陛下挪挪窝,就会让皇帝给自己加九锡,看一看天下人的反应。像初始帝这样,主动自愿给臣子加九锡的,翻遍史书,还是头一份。

    至于‘大冢宰’,虽然不像‘加九锡’那么敏感,但其实更要命。那是当年北朝胡人朝廷创造出来的一个官职,大冢宰总揽国政,代天子守牧万民。夏侯霸这个中书令,虽然也是说一不二,一手遮天,但仍然拘泥于三省六部的框架,只不过门下省现在形同虚设,没法制衡中书省下达政令,才会让他有如今的局面。

    但怎么说,中书省也只是个决策机构,具体执行还得靠尚书省,所以夏侯霸下达命令之后,执行的情况如何,就要看尚书省配合不配合了。而且六部有很多事情,中书省都不方便插手,全要听尚书省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出现崔阀子弟官天下的局面。

    至于军队就更是如此了。虽然夏侯阀能掌控一半京营,但禁军主帅是裴郊。裴阀还借着抵御太平道的机会,在幽燕屯兵二十万,夏侯阀丝毫不能染指。这简直成了夏侯霸最大的心病,不然他也没必要非得等时机成熟,早就反他娘的了!

    可一旦夏侯霸当上了大冢宰,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满朝文武都归大冢宰节制,大小朝政皆出大冢宰府,崔晏这个尚书令,就彻底成了他的属官。被崔晏一手把持的六部,就必须向他汇报。更重要的是,夏侯霸可以名正言顺的染指所有军队,将裴阀在军中的影响力一点点消融掉,把裴阀的那二十万北军,调到内地来慢慢消化掉……

    。

    初始帝一番话,说得养寿堂中鸦雀无声,一干大人物全都冥思苦想,不知道皇甫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夏侯霸也是一时间,喜忧参半,委实难决。他喜的是初始帝当众认怂,几乎是等于直接投降了。可忧的是,自己还没发力呢,他怎么就投降了呢?该不会有什么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吧?

    所以是该顺水推舟,干脆接下来,还是婉言拒绝掉,不受初始帝的诱惑,老太师实在无法判断。

    他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就连当年报恩寺之变时,都没这么犹豫过。

    好一会儿,夏侯霸才意识到,满屋子人都在等自己表态呢。再看看墙上那副大大的寿字,他又想起来,今天可是裴邱的寿辰,不管怎样,都不该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但夏侯霸自己也没意识到,其实他已经中了初始帝的迷魂计。果然,只见老太师神色稍霁,哈哈大笑着打破堂中的沉默道:“今天是定国公的寿辰,怎么扯到老夫身上了?”说着他看一眼裴邱,假模假样的劝道: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又逢老太尉的寿辰,我看你就别推辞了。”

    “是啊,太师都发话了,老寿星这下总没托词了吧?”初始帝也笑容可掬的附和道。

    裴邱这才惶恐的俯身谢恩,却只觉像吃了只苍蝇一般难受。

    。

    初始帝又向夏侯霸和几位国公敬了杯酒,便摆驾回宫去了。自始至终,他都没吃过裴家一口菜,没喝过裴家一口酒……

    皇帝一走,寿宴这才真正开始,就连养寿堂里的巨头们,也感觉自在多了。

    一帮老头便轮着给裴邱敬起酒来,夏侯霸先和裴邱喝完一杯,就坐在那里怔怔出神,浑忘了自己曾信誓旦旦要罚崔晏三杯的事儿。

    他不找崔晏,崔晏却不能视他于无物。等到敬完了裴邱,崔晏便硬着头皮,端酒爵到夏侯霸面前,嘿然笑道:“太师,老哥我给你赔罪了。”

    “哦……”夏侯霸一愣怔,才明白是崔晏来向自己赔罪,他和崔晏重重碰了一杯。

    满饮之后,夏侯霸却不放崔晏离开,拉着他半真半假的责问道:“老哥儿,你是不是有点过了?为了孙子辈的那点破事,就真打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崔晏心说,是我跟你不相往来?还是你整天挤兑我啊?但老令君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夏侯霸已经着了初始帝的道,开始以大冢宰自居起来,自然要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了。

    但崔晏既然打定主意作壁上观,自然不会点破这一层,只揣着明白看他的好戏。

    “哎呀,不是怕太师在气头上,拿大棒子敲我吗?”他也不跟夏侯霸争竞,到底是谁不理谁,只是一脸苦笑的服软道。

    “胡说。”夏侯霸两眼一瞪,佯怒道:“我敲谁也不会敲你啊,咱们从小玩到大,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一句重话?”

    “是是,那是我想多了。”崔晏点点头,又自罚一杯,看着夏侯霸道:“这下消气了吧?”

    “嗯……”夏侯霸装模作样的一捋胡子,板着脸道:“还差一杯。”

    “哈哈哈,你算的还真清楚。”崔晏和夏侯霸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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