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花在酒吧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浑身散发死气的人,那双幽暗阴森的如同来自地狱的冰寒之眼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只是听了胡杏的话来如花酒吧避避台风,顺便看看以前的老伙计。他发现小齐的手艺一点儿进步也没有,调出来的酒和两年前几乎一个味道,这倒是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酒吧的格局和在柳营巷时候的格局差不多,看得出小齐是个老成的人,不愿意做出太多的改变,当然这也符合毕生花的心意。最大的变化是舞台和灯光,舞台比以前大得多,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和乐器;灯光则暗了许多,更符合酒吧的定位,不像以前亮堂得像个饭店。

    但她怀念的并不是舞台和灯光,也不是手里的鸡尾酒。她怀念的是一种感觉,在那条嘈杂的老街上,街坊四邻早早地聚拢来,聊聊时局,看看球赛,说说家常。最早的酒吧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随着夜色渐深,老街坊逐渐散去,年轻人开始多起来,气氛变得更嗨,却始终保留着那一分闲适和温暖。

    那个木头来了以后,酒吧里多了一只会说话的鸟。那段时间的酒吧很早就开始热闹了,因为那只鸟喜欢在柜台上和人吹牛,逗得人们哈哈大笑。鸟常常点一堆酒,让人买单。它也很爱喝酒,但毕生花禁止它在酒吧里喝,因为它一喝就醉,而喝醉了的鸟满嘴跑火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几次几个小姑娘都被它说得差点要带它去开房间。

    那个男人总是点一根烟,在墙角或廊柱上靠着,懒到什么都不想干的样子。但酒吧忙的时候,他会帮忙。他要么不做,一旦做起来,比小齐要利索得多。关键是他能搞定很多小齐搞不定的事情。但他还是懒,只要小齐忙得过来,他就绝不愿动一下。

    毕生花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刚来到柳营巷的第一天。他像跟木头一样杵在柳树下,那只鸟就停在他头上,大概是饿得不行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那儿像在孵蛋。

    那一天,毕生花看见柳树上抽出了大片大片的嫩芽。那棵经历过火灾、嫁接和岁月无情的老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绿过了,毕生花一直在担心它随时会枯死,但从那一天之后,这种担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她还沉浸在绿色的回忆里,突然看到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柳树的树干。原本要两人合抱的大树变成了一根细细的乌木拐棍,被人拔了出来。她感到大地震颤了一下,脑袋轰一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就好像有人连根拔起了她的回忆。

    她手一松,手里的酒杯掉落到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清脆的声音。幸好酒吧里的音乐声很响,而打碎啤酒瓶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所以没有引起其他顾的注意。只有小齐吓了一跳,这是他认识老板娘以来第一次有鸡尾酒杯从她手上跌落,也从未见她脸上有过如此失神慌张的表情。

    毕生花感到一阵寒凉,好像西伯利亚的寒潮袭来。她朝散发着死气的幽暗角落望去,迎上了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寒目光。然而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人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此刻的心里只有那棵树。

    她猛地站起来,对小齐说了句“我回去一趟”,便冲出了酒吧,冲进了呼啸的风里。

    台风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往申州方向移动,而是在进入东海后来了个急转弯,朝偏东北方向去了,所以今晚的风并不比白天大。

    当然,这时候毕生花还没有听到台风转向的消息。她回到柳营巷的废墟之中,踏着昏暗的只剩下不到原来一半宽的街面的路,急忙忙地朝曾经的家的方向赶。

    当看到柳树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前方的夜幕里,她的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暗自嘲笑自己的紧张,谁能拔走一棵树呢?就算是施工队误操作,也绝不可能在这个风雨之夜发生啊!

    然而,当她往前走了一段,柳树的样子更清晰,已经可以隐约看到下垂的柳条在风中摇摆的样子时,她的心又猛地跳了起来,浑身僵硬,右脚往前迈了半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柳树还是那棵柳树,即使在夜里,她也认得那华盖的影子。让她心跳的是树下的另一个影子,一个人影,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不真切,只从那黑色的如剪影一般的影像中看到他微驼的脊背和蓬乱的头发。

    毕生花的心砰砰地狂跳着。三年来,她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激动。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就像刚才在酒吧里出现的幻觉一样。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直到天空落起细细洒洒的雨,额头带来的冰凉让她确定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了,才睁开眼睛。

    那个黑影还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木头。

    毕生花还是不敢过分肯定。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祈祷听到那个曾经十分惹人厌的声音:如——花——,如——花——,有没有准备好酱肘子呱?!

    如果他回来了,那只碎嘴碎嘴的乌鸦见到她一定会忍不住叫起来,哪怕饿得动不了了。

    然而,老天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雨有点大起来,她看见那个黑影撑开了一把伞。她的心瞬间冰凉。她知道他从不带伞,因为懒。哪怕带了,也不会撑伞,还是因为懒。

    在毕生花的记忆中,青木唯一一次撑伞是在那个冬天,她正用毛毯换掉柳树干上烂掉的苇席。天下着小雪,他夹着一把黑伞走过来,趿拉板在雪地上踩出沙沙的声音。他把伞在她的头顶撑开,问她:“一棵树而已,何必对它这么好?”

    她说:“即便是根木头,只要有生命,就能感知温暖。我相信他心里知道,你说呢?”

    他没有回答,只默默为她撑着伞,陪她在街上慢慢地走,雪落在他们身后,雪地上留下两对回家的脚印。

    这会儿没有雪,天空的雨丝丝地落在她脸上,冰凉的。

    看到那把撑开的黑伞,她知道不是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然后缓缓走过去,走到撑伞的人面前。

    那是一个老人,背有点驼了,一只手拿着一支已熄灭的烟斗,一只手撑着伞,伞下是一头炸开来的花白头发,像是从他大脑里放射出来的和黑夜对抗的银射线。

    “你好,我是梅以求。”老人说。

    “你好,教授,我认得你。”毕生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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