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对上官飞燕说道:“你可以自己去。”

    “没有人守着,我尿不出来。”

    护士微微皱眉,说道:“这个小时,你已经尿了三次。”

    “可我就是想尿,怎么办?”

    护士站起身说道:“我让人在这里放个马桶。”

    “现在我不想尿了。”表情不再痛苦,目光也无愤怒,上官飞燕大声宣告:“肚子饿,我要吃饭。”

    护士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开口。

    “干吗?你也想?”上官飞燕眨眨眼睛,“那好,我还是想去尿尿。”

    护士扭头就走。

    待她出门,上官飞燕立马跑到牛犇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神情关切。

    “你没事吧?”

    “没事。”牛犇轻轻应着,表情漠然,眼神依然有些空洞。

    当日逃离爆炸现场后,牛犇只在家度过一个无眠的夜,第二天就和梅姑娘一道被调查人员“请”到这里,隔天下午,上官英雄父女加上张强也来了,只剩下盈盈有处在哺乳期的孩子要照顾,被特许留在家中。由于上官飞燕和牛犇只是孩子,被安排在一个房间,讯问也不像对待成年人呢那样严苛。

    这些日子,牛犇的大部分时光在发呆中度过,神情木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事情就呆坐着不动,被提问的时候,常常置若罔闻;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孩子而言,这样的表现并不奇怪,不管是出于人道、还是觉得逼迫不会有效果,截止目前,讯问主要以“哄”的方式进行。

    需要强调的是,这里面有上官英雄的功劳,虽然他被软禁着,外面却一直有人活动。盈盈花大价钱雇来一个律师团,还在民间组建起一支队伍,每天都来和调查科的人纠缠。至于牛犇,盈盈找来不少曾经被牛一刀夫妻治愈的患者,再找来记者做了个专题:名医夫妇惨亡,孤儿姑姑至今被收押。

    当时,这件事情闹的挺大,连首都王牌媒体公理报都曾有过报道,照理到这一步,上官英雄一家应该被释放;牛犇与梅姑娘更不用说,八岁孤儿和一个姑娘,无论如何不应该与恐袭沾边,然而事实情况是,在关于这几名“无辜群众”的问题上,调查科显得格外固执,虽不拿他们当犯人对待,但也绝不放人;双方僵持到现在,不止被关的人难受,调查人员的耐心也在消磨中慢慢丧失,态度渐渐变得强硬。

    两个孩子这边,上官飞燕不是调查重点,对牛犇的催问却一日紧过一日,显出“非令其开口不可”的架势。让人惊叹的是,上官飞燕替牛犇挑起绝大部分压力,每天变着法子与不同的护士周旋,至今依旧活力十足。每当逼问紧了,她便会制造总总借口捣乱,连女孩子的羞耻也能放到一边,到了夜里,上官飞燕常常关注牛犇有没有睡着,事实上充当起姐姐的角色。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上官飞燕虽然热心,却不像一般女孩那样细腻,她的性格像父亲,奔放,热烈,但有时候有点大大咧咧。比如现在,看到牛犇愿意开口说话,上官飞燕很是高兴,想进一步为其排解心患。

    “你怎么不哭?”

    两人相处的这段时光,上官飞燕从没见牛犇掉泪,想起曾听人说过,悲痛的时候应该痛哭一场,心情就会好过些,禁不住要提醒他。

    “哭一场吧,哭过就舒服了。”

    性格加上年幼,上官飞燕不会懂得,劝“哭”这种事情不是人人能做得,“哭过就舒服”也得分情况,当然更关键的是,从走出展室的那一刻起,牛犇就心里下过决心,不会再哭。

    牛犇闷头不肯做声,纵有心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上官飞燕看着他有些着急,提出新的建议。“不想哭?那就笑一笑,笑对身体有益,对脑子也好。”

    若没有这些日子的相处,这番话会被当成戏弄,现在牛犇心里不这么认为,觉得温暖,同时还觉得上官飞燕认真的样子有些滑稽。

    他朝她咧了咧嘴。

    “算了算了,咱们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笑容,上官飞燕无力摇头。

    “好的。”牛犇答应着,把藏在桌下的手放到桌面,张开十指轻轻敲击。

    “练指?”上官飞燕为之一愣。

    对有志于机甲的人来说,有些常规练习可以在没有专业指导的情况下提前进行,指法练习就在其中,可以提高手速,培养良好的运指方式;据说在选拔机甲战士的时候,同等条件下,有过良好指法训练的人更受欢迎,原因就在于此。

    但要注意,练指也会带来一些坏处,最大莫过于习惯。现实中,由于一般人很难接触到真正的机甲操控台,更不要说完整机甲,因此模拟的对象多以游戏里为准,与真实状况必然存在差异。这样以来,练指的时候就存在问题,一旦肌肉记忆形成,纠正往往需要付出双倍、乃至多倍努力。

    好比牛犇在观看视频的时候感慨的,为什么烈风不设置好组合功能键,其根源就在于习惯。但就总体而言,练指的利远大于弊,每个梦想成为机甲战士的人都会做,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这是什么指法?”上官飞燕一眼看出牛犇在干什么,随后发现他的动作有些特别。

    首先,牛犇两只手同时练习,而不是单练。照理说这样没必要,毕竟指令台只有一个,另一只手要对付操纵杆,根本不可能空出来。

    然后是慢,牛犇不仅速度慢,动作也很僵硬。

    第三点是出指方式,牛犇出指不单单是为了按下,还有拉、点、提、扫,感觉就像练习法。由于每根手指都要求这么多方式,速度自然快不起来,而且经常出错。

    关于第一点,上官飞燕认为牛犇在摸索那只手更适合指令输出,虽有疑惑但没怎么在意;第三点,想必是为了让手指更灵活,同样不值得深究。她把重点放在速度上,初始以为牛犇的手天生僵硬,目光有些同情,然而看了一会儿,她渐渐发现不是这么事儿,牛犇好像在刻意降低速度,追求别的目标。

    “为什么这么慢?”又看了一会儿,上官飞燕忍不住问出来。

    “五指同速。”应时,牛犇手指的节奏被打乱,于是停下来重新开始。

    一手五指,指指不同,无论精准还是灵敏都有很大差异,上官飞燕轻易理解了牛犇的意思,心里更加疑惑。

    “为什么这样?”

    “老师教的。”

    “呃?”

    有心追问哪个老师这样教,上官飞燕发现牛犇又被自己打乱节奏,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我来试试。”

    想做就做,嘴里说着,她学牛犇的样子把手放在桌子上,依样去做。

    不做不晓得,没多久,上官飞燕沮丧地发现,按照牛犇所说的标准,自己不仅速度慢,节奏更是一塌糊涂,几乎没有办法进行。

    “不会吧!”

    单就手速而言,上官飞燕极有信心,也确实有天赋,若不然,她也不敢发出豪言要追上并且超越六星战神。相比之下,牛犇真的很一般,内心常为此感觉失望。如今只是做一点改变,情况一下子颠倒过来,上官飞燕着实不舒服。

    “我就不信!”

    想着,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尝试。

    结果有点惨,越是存了追赶的念头,上官飞燕的表现越是糟糕,不一会儿累出满头大汗,依旧毫无进展。相比之下,牛犇这段时间的表现可以用很好形容,几乎没有乱过。

    “你先用一只手,形态只用一种。”看她着急的样子,牛犇开口提出建议。

    “哦,嗯?”一个“先”字提醒了上官飞燕,马上追问:“你练了多久?”

    “七天。”

    “七天?那不是来这里之后就开始?”

    “嗯。”

    “我怎么没发现?”上官飞燕感觉诧异。

    “这样。”说着牛犇把手收去,放到腿两侧轻轻敲击,由于隐秘而且幅度不大,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分辨他是发抖还是主动练习技巧。

    内心忽然有些气恼,上官飞燕暗想这个小屁孩居然这么狡猾,我辛辛苦苦帮他挡祸,他却趁机偷练武功,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很多余?

    正在不爽的时候,牛犇忽然抬起头,对她诚恳说道:“谢谢你。”

    一句谢谢,上官飞燕听得呆住,内心温暖,鼻子却有些酸酸的感觉。

    大约这就是珍贵的由来,心里如此想着,上官飞燕豪气大生,摩拳擦掌。

    “这种练法,对架势机甲有用?”

    “有。”担心她不信,牛犇特地强调:“一定有用。”

    “那好,我来陪着你练放心,她们再来骚扰的话,我来对付。”

    过去一直是这样,强调只是为了加强存在,上官飞燕暗想自己的天赋比牛犇好,条件比牛犇好,起步晚些也能后来居上,不如让他多一点练习机会。

    牛犇并未听出那么多意思,但能感受到上官飞燕的决心,于是朝她笑了笑,点头答应。

    “好的。”

    这次微笑比刚才自然,而且真实很多。

    监禁的生活枯燥无味,加上日渐趋紧讯问,成年人尚且难以承受,何况两个孩子?然而令调查人员意外的是,连日审讯,这几个平民展现出惊人的抗压能力,尤其那两个原本被视为突破口的孩子,不光“守口如瓶”,渐渐竟有些自得其乐。两人中,上官飞燕泼辣敢为,把与护士之间的斗争当成了训练自己的一种方式;牛犇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已分不清是受到重大打击所导致的呆滞,还是性格变得沉稳。

    又或者,两者都有。

    没有人发现练指游戏的秘密,纵发现,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保持健康的秘诀,一个简单枯燥的游戏,究竟能给两个揣着梦想的孩子带来多大力量,只有天知道。

    时间长了,盈盈组织的“救助”活动产生效果,外界、尤其媒体对此事的关注持续增多,调查人员反而变得难以承受,不得不开始思考,是到此为止,还是换一换讯问的策略。

    “要不,试试物理办法?”

    终于有人提出建议,道出众人内心所想、但都憋着不说出来的念头。

    物理办法,以肉体伤害摧毁人的意志,进而获得信息;之所以不叫刑讯逼供,主要原因在于对法律的“尊重”,而且它的确具有自己的特点。

    其中最大的一条在于事后,凡有痕迹留下的方法,都不好冠以这样的雅名。

    五牛事件震动联邦,派来调查的人都是老手,此时还没调走的人是老手中的老手,个个经验丰富。情势所逼,大家都觉得现在到了上手段的时候,意见很快协调一致。

    “对孩子要注意,分开来做。”

    商量好需要注意的事项,安排好后续必然需要用到的说辞,计划即将要施行的时候,调查科闯进来一个其貌不扬的胖子,用一句话改变了所有事情。

    “放了他们。”

    “放了谁?”

    “就是你们正在谈的人,全部放掉,立刻,马上!”

    对大家的疑问,胖子显得很不耐烦,挥舞着手大声叫嚣:“从今天起到下辈子,关于这几个人的事情,你们谁都不许过问,由我全权负责。”

    “你你谁呀?”满屋子的人云里雾里,其中包括调查科科长,联邦情报局特派。

    “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胖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快被揉烂掉的纸,“砰”的一声拍到桌子上。

    “玉面阎罗俏郎君,洪飞!”

    当胖子走进房间,宣布大家可以家过幸福生活的时候,牛犇正在和上官飞燕做另一种游戏。

    打坐。

    所谓打坐,其实就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不过姿势稍显特别,盘膝收腹双手置腿内侧如抱兰花,顶多再配合一下呼吸。令上官飞燕郁闷的是,就这么点的要求,竟给她带来极大困扰,似比练习指法还要难;当她按照牛犇所说的方式呼吸,很快就会睡着,根本体会不到什么叫做“物我两忘,灵台空明”,偏偏牛犇特别强调这点,说是做不到宁可不要做,否则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有严重后果。

    上官飞燕问他这是哪里学的怪招,牛犇不肯答,又问他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好处,牛犇说自己也是新学,好处不会那么容易就有;最后,上官飞燕问他有没有体会过“两忘”与“空明”,牛犇颇有些无奈地答说:为了避免入睡,打坐的时候自己拼命想事情,哪里谈得上“忘记”。

    那还练个鬼呀!

    大失所望兼有些恼火,上官飞燕心想这样还不如动动指头,起码知道自己是进步还是原地踏步,正想着如何开口的时候,门开人入,一个造型别致的胖子跟在护士身后进来,笑眯眯的表情宣布。

    “小朋友们,你们可以家了。”

    “家?”

    望着说话的胖子,只一眼,上官飞燕就把他列为骗子类型,不屑撇嘴。

    “就你?”

    鄙视对方是有原因的,视线中,胖子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不仅款式老旧,而且不合身,脚上的皮鞋看着还不错,可是只有一只系鞋带,另外一只空着。面容方面,胖子脸上胡子拉碴,几乎看不出是圆还是方,头发蓬松仿佛十多天没洗,再加上那副小象般的体型,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地方主掌生杀大权。

    非要找点像样的地方,就只有眼睛,胖子眼睛明亮,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样浮肿而按照他的造型,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尤其上官飞燕留意到,胖子两只手的食指发黄,甚至发黑。

    她无法想象,要抽多少烟才能把手熏成这样,同时不免疑惑,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人,居然能混到这里大言不惭。

    这边脑子里出现香烟,对面胖子仿佛感应到了一样,马上犯了瘾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点上,美美吸上一口再缓缓吐出来,神情享受,彷如醉酒。

    “小姑娘,居然看不起我。”

    面孔被烟雾遮住,胖子的声音仿佛飘起来一样,似乎不用经过耳朵,直接响在脑海里。

    “当心我揍你屁股。”

    “你敢!”上官飞燕勃然大怒。

    过十岁的女孩,羞耻感已经很重,像“打屁股”这样的话,熟悉亲近的人说叫爱怜,出自一个邋遢的陌生中年男人之口,毫无疑问是猥琐;为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愤怒与决心,上官飞燕蹭的一声跳下床,双手抱起一把椅子。

    “呵呵。”

    看着她的举动,胖子忍不住笑起来,笑的声音很大,但是一点都看不出豪放,相反更增加了猥琐的程度。这个时候,不说上官飞燕感觉如何,连旁边领他来护士都有些看不下去,偷偷皱眉。

    “呵呵呵呵”

    周围全是厌恶的目光,胖子非但不觉得难过,相反似乎很享受,笑的越发开心而且大声,然而笑着笑着,他忽然脸色一变,横身半步。

    “哎!你干吗?”

    “家。”

    那边抬扛的时候,牛犇已经下了地,收拾好自己的几样东西准备出门,被胖子挡住身前,他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家?”

    “别信,他是骗子!”上官飞燕大声叫着。

    “是真的。”牛犇用手指着门外。

    恰好几条身影闯入,上官英雄一马当先,冲进来一把抱住女儿,上上下下地看。

    “燕子!没事吧?有没有被欺负?别怕别怕,老爸在这里。”

    随着话音,外面的人陆续走进,纷纷过来和上官英雄一样嘘寒问暖。

    “燕子瘦了。”进门第一件事,盈盈朝上官飞燕手里塞瓶牛奶,热的。

    “还好,看着挺精神。”女儿没事,上官英雄的心情稍稍平复。

    “好什么好,关这么久还能好?看看你自己,变成啥样。”

    的确,被关的这段时间,上官英雄瘦了不止一圈,神色疲惫,精神更是憔悴不堪。

    “等家,告到他们破产!”恶狠狠发着誓言,上官英雄拍着女儿的背,温言安抚:“乖,没事了,咱们家。”

    “家”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上官飞燕至今还在发蒙,脑子乱哄哄一片,等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而非梦境,情绪顿时决堤崩跨,许多天来承受的委屈、坚持与苦闷,通通化做泪水涌出眼眶。

    “爸”

    扑到父亲怀里大哭,满腔的话想说,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就是这一刻,上官飞燕真正体会到牛犇的心情,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去看那个男孩儿。

    等看到牛犇那边的情形,上官飞燕又是一阵心酸,泪水更多,哭声更悲。

    周围几个人有所察觉,顺着上官飞燕的目光去看时,不禁要纷纷为之摇头,叹息。

    “这孩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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