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是突然降临的,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年底,再有一天就是外婆过生日,阮碧秀特意请了假,从莲花公社赶过来,打算和柳晋才置办点菜蔬,第二天带回柳家山。

    不是整寿,没打算大操大办。况且那时节,伟大领袖都不操办寿宴,普通老百姓就更加不敢操办了。也就是买点猪羊肉,杂碎啥的,凑几桌碗碟,几个舅舅、姨妈带着孩子回家乐呵一下。

    因为柳俊的爷爷奶奶过世早,原本住在大舅家的外公外婆搬到柳家来,帮忙照顾他们姐弟几个。这样外婆过生日,反倒要舅舅们来串门子了。

    柳晋才阮碧秀拿了些钱,笑着出门,张木林就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

    柳俊蹦蹦跳跳跟在老爸老妈身后。回到童年的环境,拥有稚龄的身体,整日面对儿时的伙伴,心态也不可避免的年轻许多。这个蹦蹦跳跳,完全是发乎自然。无论他多大年纪,在父母心中,永远是孩子。

    看到张木林的脸色,柳俊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啊!

    周先生鼓动严玉成和柳晋才公然发表与主流不和谐的声音,原本就有“剑走偏锋”的意思,固然主要出自知识分子敢于坚持真理的傲骨,不可否认,也包含有“赌一把”的成分在内。柳俊多少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如今看来,历史大势不会因为他这个小小的重生者出现而改变。虽然柳俊也知道,最多一年左右,现行的理论方针就会被全面否定,严玉成和柳晋才的窘迫自然随之改观。但到底能改观到何种地步,非柳俊所能预料。尤其重要的是,尚不知道眼下县里会对柳晋才做出何种处置。

    瞧张木林的架势,来者不善。

    见到柳晋才,张木林的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是想挤出一点笑意,终究未能笑出来。

    “柳晋才同志,县里组织部的吴部长,要找你谈话,请你跟我来。”

    从未见过张木林以这种严肃的神情,如此正式的方式与自己说话,柳晋才略微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点头,转身对阮碧秀说:“你先带华子去买菜,我去去就来。”

    对老爸的表现,柳俊忍不住又在心里赞了一个!

    前世的老爸,尽管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独独缺乏这种从容镇定的气度。偏偏这种从容镇定,又是从政者不可或缺的。

    做这个副主任不过年余时间,柳晋才却是已逐渐养出些官威来了。

    然而阮碧秀的表现,却更让柳俊吃惊。她居然比柳晋才还镇定,好似没事人一般,笑笑道:“你去吧,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甚至还和张木林打了个招呼。

    阮碧秀平日脾气是十分火爆的,关键时刻,竟然有如此大将风度。嘿嘿,了不起!

    老爸老妈的从容让柳俊也立即镇定下来。真是的,还不知道组织部要和老爸谈什么呢,急啥?

    柳俊不清楚这个县里组织部的吴部长是正的还是副的,官场上的称呼,通常是会省略正副的。当然,如果是姓郑的副书记或者姓付的正主任,那又另当别论。

    “妈,这个吴部长,是正的还是副的。”

    阮碧秀正在出神,随口答道:“正的。县里组织部吴秋阳吴部长……咦,小俊,你问这个做什么?”

    要是柳晋才,就不会有这个反问。阮碧秀在莲花公社工作,和柳俊呆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对儿子的“天才”尚缺乏全面的了解。

    “小俊,你去哪里?”

    阮碧秀见儿子不答她的话,紧跟在柳晋才后面十来米的样子向张主任办公室走去,不觉有些奇怪。

    柳俊举起手摆了摆,没回头,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柳晋才眼下只是红旗公社排名最末的副主任,按正常的组织程序,怎么也轮不到县里的组织部长来找他谈话。可见县里是将这事当成大事来办。

    组织部是负责干部任用的,毫无疑问,老爸现在不可能被提拔,那么组织部找他谈话只有一种可能性——对他的工作另有安排。

    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在九大的时候被取消,要到一九七八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能正式恢复。在此之前,纪律检查委员会的部分职能,是由组织部在行使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组织部,拥有处分干部或者说至少有提议处分干部的权力。

    张木林和柳晋才一进办公室,门就关上了。

    柳俊自然不能硬挤进去。年纪再小,也不能肆无忌惮。不过,他在门口蹲下来,似乎也无人在意。

    公社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如何,不问可知。如果是在夜间,只怕里面放个屁,在门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以下是吴部长和柳晋才的谈话内容。

    张木林:“吴部长,这位就是柳晋才同志。晋才同志,这位是县里组织部吴部长。”

    “吴部长,你好。”

    “……”

    想必柳晋才是要伸出手与吴部长握一下的,这位吴部长是否愿意与柳晋才握手不得而知,至少对柳晋才的问候没有啥反应。

    “柳晋才同志,请坐吧!”

    吴部长的声音透出威严,也有一点点的好奇。或许他对柳晋才这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小小公社副主任,也有些看不透吧?

    连名带姓再加上同志的称呼,让谈话的气氛显得很凝重。

    “柳晋才同志,我今天受县革委王主任委托,来找你谈话。”

    又是王本清!

    柳俊在门口咬了咬牙。随之又觉得好笑,王本清这个黑锅背得有点没来由。既然他是向阳县的一把手,这些事情总得扯上他的招牌。事关重大,涉及到路线方针问题,其实王本清这个级别的干部,基本也没什么发言权,都得听上头的。

    “请吴部长指示。”

    柳晋才不亢不卑。

    “指示谈不上。我今天来,就是向你传达县革委的决定。”

    吴秋阳的声音严肃刻板,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柳俊心中一凛。

    一般的决定,发个文件通知就行了,了不起叫柳晋才自己去县里一趟。劳驾县里的组织部长亲自下到公社来宣布,这个决定非同一般。

    难道是要对柳晋才采取什么强制措施?

    这倒并非全无可能。因为发表“错误”言论而被科以重刑的人,大革命期间为数不少。甚至还有因此丢掉性命的。

    刹那间柳俊心急如焚。

    “柳晋才同志……”

    柳俊心里又是一松,叫“同志”呢,还好!至少不是敌我矛盾。

    “……你和严玉成同志,未经组织许可,擅自在省报上发表署名文章,影射当前中央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这是明显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在向阳县,宝州地区,乃至整个n省,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经县革委主任会议讨论决定,请示宝州地区革命委员会同意,责成严玉成同志和柳晋才同志,立即停职反省,做出深刻检讨。何时恢复工作,要视你们两个同志认识错误的态度而定……”

    柳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嗯,停职反省,结果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开除公职,更没有开除党籍,如果那样的话,可真是万劫不复。中央全面的拨乱反正工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才会展开,那是一个规模极其浩大的工程,多少人翘首期待?多少在共和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排着队等候组织给一个公正的评价?像严玉成和柳晋才这种小人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轮得上。据柳俊所知,严玉成三十九岁,老爸三十七岁,已经不年轻了。如果蹉跎上几年,在官场的前途,那便黯淡得很了。

    细论起来,停职反省对严玉成这种习惯掌权的领导来说,难等难熬,而柳晋才担任行政领导职务不过一年,尚未习惯掌权呢。除了每月少了些七七八八的补贴,基本工资不会变。柳晋才参加工作时间长,相对而言,基本工资还是比较高的。柳俊记得上辈子一九八六年左右,他的工资奖金加起来能拿到一百二三十块钱,颇让人羡慕呢。他们这个家庭,柳晋才的工资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在目前阶段是这样。

    “吴部长,我服从组织决定,但保留自己的意见……”

    柳晋才还在申辩。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假设不辩驳一下,岂不是自己承认犯了错误?

    “……请转告王本清同志,作为一个党员,在党的会议上和党报党刊上,参加关于党的政策问题的讨论,是党章赋予的神圣权利,任何个人和组织都无权剥夺。”

    唉,柳晋才的二杆子脾气又发作了。过刚易折。这时候收敛一点锋芒,也未尝不是韬晦之策。何必一定要点王本清的名呢?

    吴部长显然也未曾料到柳晋才性子如此刚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柳晋才同志,要端正态度,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争取早日恢复工作。”

    这其实就是在点醒柳晋才了。

    柳俊顿时对这位吴部长增加不少好感。看来县里干部对此事的态度也并不统一,只是拗不过王本清的权势而已。又或者,根本便是更高层领导的授意,王本清只是照本宣科,无端背了恶名。

    吴部长并未久留,传达完县革委的决定,随即便离开了红旗公社。

    张木林一直将吴部长送上吉普车,这才转身回来,想要与柳晋才说几句话,谁知柳晋才竟然已经携着儿子的手,扬长而去,似乎根本便未曾将这个“停职反省”放在心上,不由得呆呆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柳晋才的背影发了好一阵愣。

    大约他也在纳闷,怎么这人只要和严玉成走得近一点,就都沾染上了他那种牛哄哄的脾气呢?

    “停职反省?”

    阮碧秀笑了起来。

    “也好,你正好抽点时间辅导一下华子的功课,她就要考大学了呢。”

    但阮碧秀转过身去挑选猪肉的时候,柳俊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也是啊,有哪个女人不为自家男人的前程操心呢?只是事已至此,阮碧秀说什么也不愿再给丈夫增加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心理压力。

    能娶到老妈,实在是老爸这一辈子的福气呢。

    柳俊在心里想道。

    ……

    外婆的生日,出乎意料的热闹。

    原本只计划自家的直系亲属一起聚一聚,不想当日一大早,就陆续有不少访客上门,支部书记五伯柳晋文带头,柳家、阮家族房里有头有脸的角色来了一二十个。甚至连平日走得不是十分亲近的周姓族房,也来了好几个头面人物。打了柳晋才阮碧秀一个措手不及。平日里便是外公过生日,到的人也不曾这么齐整过。

    两口子回过神来,慌忙叫阮成林喊上几个年轻人,赶急到公社再去买菜。羊肉要逢集才有卖,猪肉没那么紧俏,但也要票。好在有五伯七伯他们上回送来的二三十斤干鱼,几个月下来,家里也只吃了三四斤,倒可以临时救急。

    柳晋文止住了阮成林:“成林,不要忙。等下子有菜过来。”

    柳晋才有些疑惑:“五哥……”

    “怎么,信不过你五哥?”

    “不是不是,哪能呢?”

    “那你就安心坐着,咱柳家、阮家、周家三房兄弟们,好好聊聊天。”

    “哎……”

    对这位耿介正直的五哥,柳晋才一直是相当敬重的。

    柳晋文果然没有撒谎,一会子各家的女人就送了许多菜蔬过来,鸡鸭鱼蛋样样齐全,尤其难得的是鸡鸭都是杀好了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要直接下锅就可以了。

    “晋才,眼看就要过年了,你也别回公社啦,就在家住一段日子。五哥也老了,对如今的新形势认不大准呢,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干部,正好给五哥讲讲……”

    柳晋才这才明白,敢情五哥他们是知道了自己停职反省的事,趁着外婆生日的机会,特意来为自己撑腰打气的。

    自己就任公社副主任以来,说到政绩,也就是一个实验性质的“稻田养鱼”,稍稍值得一提,何德何能,配受乡亲们如此推重?

    柳俊更是感叹不已。这些淳朴的父老乡亲,只要你为他们做了哪怕一点点事情,他们就不会忘记。

    “五哥,这样合适吗?”

    柳晋才是怕连累五伯。

    柳晋文大手一挥,说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县里他王本清说了算,咱柳家山,却是我柳晋文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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