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颜松柏调查王友福的问题,程序合法,堂皇正大,乃是阳谋,该当由严玉成这个县革委主任来做。发动知情人士举报劣迹,给公安局输送炮弹,虽然不能称之位阴谋,上位者是不屑也不能亲自去做的,自然就要着落到下面办事人员的身上。

    王友福是招待所所长,堡垒最好是由内部攻破。

    肖志雄、江友信、梁国强在这件事上非常默契,分头行动,各找关系,举报王友福。很快,王友福就被请进了公安局谈话。

    一开始,王友福还挺嚣张,随着举报材料陆续汇总,办案人员的态度就变得不是很和善了,王友福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最后一击来自招待所会计交出的账本。铁证如山,王友福无可抵赖,开始一点一点往外倒。

    王友福一旦决定招供,倒是轻松起来,身体不抖了,说话也不结巴了,额头上汗水也不乱淌了。然而奇怪的是,颜局长的汗水明显多了起来。

    程新建初膺重任,激动不已,下定决心要好好干出个模样来,专注地记录着王友福的供词,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对身旁颜局长的异常倒未留意。

    颜局长这满头汗水,流的有点蹊跷,不大像是为他自己流的。如果王友福交代的问题里,涉及到颜松柏的话,程新建和另外一个警察,焉能如此麻木?

    只有颜松柏自己知道,如果任由王友福这混蛋说下去,王本清留在向阳县的那张大网,就要被撕得七零八落。恐怕连王本清这个织网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他颜松柏也未必能轻松脱身。

    原本颜松柏是想敲打王友福一番,整出点合适的材料,刚巧够拿下王友福本人也就行了。牵扯太广的话,未必是严玉成的本意。不然,严玉成也不会让他来搞王友福的案子。

    谁知道墙倒众人推,王友福一被请进局子里,许多意料不到的问题就都暴露出来了。举报的材料那是争先恐后。由此可见这位王所长实在不得人心,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大家都在等他倒霉这一天呢。

    眼见得情势已渐渐不受控制,颜松柏不得已行使一把手的权威,暂时中止了对王友福的审讯。拿起材料急匆匆往严玉成办公室赶。

    听了颜松柏的汇报,再仔细看过王友福的交代材料,严玉成的浓眉就聚集成了一个“川”字,沉思稍顷,对颜松柏说道:“公安局的同志辛苦了,干得不错。松柏同志,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两天也够累的。”

    颜松柏如释重负,心领神会。

    休息一下?严主任的意思,那就是暂时不再审讯王友福了。看来自己先前对严主任的指示,领会得还是比较到位的。

    颜松柏一走,严玉成立即抓起电话。

    不一刻,柳晋才就来到严玉成的办公室,身后粘着条不显眼的小尾巴,无疑便是柳俊先生了。这个要紧关头,柳衙内是不会“擅离职守”的。

    听严玉成将意思大致一说,柳晋才马上也明白了其中的紧要之处:“严主任,这个要捅出去的话,向阳县怕是要引发一场大地震了。”

    严玉成淡淡道:“单单只是向阳县倒也罢了,翻不起大浪来。怕是王本清和崔秀禾那边,也脱不了干系。”

    柳俊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听严玉成的意思,居然是不想牵连王本清和崔秀禾呢,这倒是奇怪了。王崔二位,哪有值得严玉成手下留情的理由?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柳晋才说话也不大顾忌,说道:“我们立足未稳,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还是不要牵连太广的好,上头都在看着呢。”

    严玉成点点头。

    柳俊算是比较明白了。

    如果趁此机会将向阳县的王派势力一举铲除,甚至连王本清和崔秀禾都连根拔起,痛快倒是痛快,后遗症却也十分明显。

    第一,毫无疑问会往死里得罪周培明。这可是真正位高权重的人物,便是龙铁军,有时也要让他三分。一二把手不和,是官场通病,也是上级驾驭下级班子的一种手段。原本严玉成和柳晋才的上位,就是高层打过招呼的结果,未尝也不是地区领导内部之间的一种妥协。王本清和崔秀禾一起拿掉,周培明对向阳县的影响力便要大打折扣。迫于压力无奈地妥协,周副主任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这个时候去火上添油,殊为不智。对景时候给你双小鞋穿穿,就知道难受了。

    第二,龙铁军也未必喜欢。眼看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在即,龙铁军的眼睛自然要往上看,盯住上头有什么动作,雅不愿下边整出大动静来,破坏他心中的布局。向阳县前向搞的“大宣传大讨论”活动,上了新华社的内参,很是为宝州地区和龙铁军挣了把面子。这也是龙铁军力挺严玉成和柳晋才的原因。现在还是消停点好,免得先头许多努力,付诸流水。

    第三,真将王派势力全部铲除,一时半会还不知到哪里找那么多萝卜来填坑呢。马上就要到年底了,搞得地方上一团乱麻,只怕连个年都过不好。手段太辣了,也会让底下的人寒心。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人家眼见无处可逃,给你来个负隅顽抗,弄出些什么事情来也不好收拾。

    所以稳妥的做法是,就事论事,拿掉王友福,杀鸡儆猴,给其他蠢蠢欲动的家伙一个有力的警告。

    “先放一放吧。”

    严玉成说。

    “嗯。”

    柳晋才点点头。

    不一刻,肖志雄敲门进来,说道:“严主任柳主任,魏主任来了,说是要汇报一下建水泥厂的事情。”

    “请他进来。”

    胖胖的魏玉华满脸堆笑,说道:“严主任,柳主任,大喜事啊,地区同意我们水泥厂立项了。刚才王……王本清局长亲自打电话来,说已经向省里申请资金和技术支援,八成有戏。”

    严玉成微笑道:“好啊。”

    “王局长还说,要我们县里派两个人,和他一道去省工业厅,争取早日将事情定下来。”

    “那好啊,那就辛苦魏主任亲自走一趟吧。王局长到底是咱们的老主任,对向阳县的经济建设,还是挺关心的嘛。”

    单凭这句话,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王本清还要将严玉成“双开”呢。

    柳俊暗暗好笑,消息传得挺快的,王本清这就坐不住了,向严玉成示好来着。

    魏玉华心里明镜似的,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早一点将这个项目批下来,山北区的群众也能早一点过上好日子。”

    区区一个水泥厂就能让山北区几个公社的群众过上好日子,未免自欺欺人。不过能建好这个水泥厂,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强多了,起码是一个走出大山的契机。在此之前,柳俊倒是听说这个项目在地区工业局卡住了,说是山北区太偏僻,路又不好走,建厂成本太高,需要重新考虑选址的问题。

    魏玉华将王本清和解的意愿转达到了,说了几句套话,就识趣地告辞而去。

    柳晋才起身给严玉成的杯子里续了开水,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再坐下来,掏出烟点上,不说话也不离开,拿起一张报纸慢慢看着,倒是挺悠闲自在的样子。

    严玉成笑了笑,也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

    柳俊起身拉开门,对站在门外的肖志雄说道:“肖科长,严伯伯说,他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不是要紧的事情,暂时不要打扰他。”

    “哎。”

    肖志雄点点头,继续做他的门神。这个肖志雄,年纪比江友信略长,性子比江友信活泼一点,但也是十分沉稳。不该问的绝不多问。

    柳俊刚一关上门,就发现严玉成和柳晋才四道目光狠狠盯了过来。

    “好小子,居然假传圣旨,做起我的主来了。”

    严玉成故意板着脸,恶狠狠地道。

    “对不起严伯伯,是我错了。我这就告诉肖科长,严主任现在清闲得很,有要汇报工作的干部,通通都领进来。”

    说着,柳俊作势又要去开门。

    柳晋才笑道:“小俊,别胡闹。”

    “小子,你说说看,我在等什么重要电话?”

    严玉成还是有点不相信柳俊已经理会他的意思,毕竟柳俊年纪太小。

    “嘿嘿,严伯伯,我要是你,就不会等了。还不如自己打过去呢,人家好歹也是你的上级领导。叫人家主动来找你,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哦!”

    严玉成眼睛就绿了,柳晋才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柳俊扁扁嘴,说道:“这有啥好奇怪的?柳家山大队搞个制砖厂,屁大的事情,需要派出那么大一个调查组?八成就是周培明的首尾。王友福这混蛋,公然拉皮条,贿赂调查组成员,还不是受人指使,要揪住这个事情不放,无限上纲上线?没有上头授意,再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啦。”

    严玉成苦笑起来,摇摇头,柳晋才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

    唉,原以为他俩已经完全接受自己的成人思维,不成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这个“年幼无知”的帽子牢牢扣在头上,看来还要再戴几年。

    “严伯伯,既然要妥协,不如主动一些,不要把仇结得太深。龙主任可是比周主任大好几岁。”

    既然说开了,柳俊索性将话挑明。

    严玉成骨子里的傲气,让他放不下架子,想要等周培明主动打电话来表达和解之意。然则官场上历来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要周培明放下架子,只怕会记恨到骨头里去。龙铁军要是退了,周培明一旦顺势上位,严玉成和柳晋才的日子就难熬难过了。

    严玉成沉默稍顷,艰难地咽下一口吐沫,慢慢抓起电话。

    “周主任吗?您好,我严玉成啊……”

    “玉成同志,你好啊。”

    周培明的语气一贯阴冷,这还是尽量加了些亲热,仍然让人心里不舒服。

    “是这样,有个事情想您汇报……”

    严玉成在电话里,简单说了说王友福交代的情况。事实上,一个招待所所长犯了事,无论所犯何事,都没必要煞有介事地向周培明报告,他又不是分管公安口的地区领导。这么做,只是表明一种态度罢了。

    “……是的是的,周主任,我们一定会按照您的指示,不放过一个犯罪分子,也不冤枉一个好人……嗯嗯……我们会注意方法和政策的……是这样,周主任,我们县里打算在山北区建一个水泥厂,对对……作为大坪火力发电厂的配套项目……嗯嗯,刚才王本清同志打电话来,说是已经立项了……本清同志是我们向阳县的老主任,很热情啊,要亲自去省厅帮我们申请技术和资金援助……是的是的,我们县里打算委托魏玉华同志和本清同志一起去省城……嗯嗯,好的好的……”

    这个电话的关键是最后几句话,告诉周培明,县里接过了王本清的“橄榄枝”。

    柳俊暗暗好笑,严玉成被迫打了这么个和解电话,语气里还是不肯落下风,“本清同志”听着亲热,就是不开口叫声“老领导”。骨子里,他也从不将王本清当成自己的老领导。

    这个电话打过,周培明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与周培明达成一致后,严玉成舒了口气,喝几口茶水,再次抓起了电话。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龙铁军威严的声音。

    龙铁军在电话里劈头盖脑一顿训斥,严玉成神态却并不如何紧张,甚至还抽空吸了两口烟。毫无疑问,严玉成脑门上,现在也已刻了一个“龙”字。自家老大骂几句,那是该的。

    龙铁军讲话,不如周培明那般拐弯抹角,有许多顾忌,末了,直截了当地说道:“王友福的事情,必须控制好范围,不要闹大了。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龙铁军这句话,就将调子定了下来。

    几件事的处理结果如下:

    王友福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以贪污罪逮捕,侦查终结之后移送检察院起诉。

    地区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王绍红党内警告,行政记大过,调离组织部门另行安排工作;地区公安处预审科副科长曹平安,因有破坏军婚的嫌疑,开除党籍,留党察看,行政撤职,调离公安部门。

    五天后,地区重新派出调查组赴向阳县调查柳家山大队制砖厂“走资本主义路线”和“贪污犯罪”的问题,经过细致的走访和调查,调查组得出结论,匿名信属于诬告,柳家山大队制砖厂基本不存在上述问题。而向阳县革委会副主任柳晋才同志对此事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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