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正如邓粹事先所料,撤退中的匈奴人急于返草原,对伏击毫无防范,走在前面的一支匈奴军队听说后方生战斗,没有调头支援,反而跑得更快。

    楚军因此大胜。

    韩孺子看过“捷报”,哭笑不得,向帐内的众人问道:“车骑将军此战,诸位怎么看?”

    随行官员互相瞧瞧,礼部尚元九鼎地位最高,只得先开口,“匈奴人偷袭大楚,杀掠无数,以强力签订城下之盟,该遭此败。不过,车骑将军统率十余万大军,未得圣旨就在塞外自行其事,此风一开,只怕将会动摇大楚根本。”

    他开了个头,众官都知道该怎么说了,只不过是倾向于有功还是倾向于有过的区别。

    经过晋城之围,韩孺子对大臣的印象好了不少,可朝廷多年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并不会因为一场战争而彻底改变,所有人仍然选择置身事外,表面上什么话都说了,其实不置可否,仍让皇帝一个人拿主意。

    韩孺子的耐性比从前好多了,将每个人的话都听了一遍,群臣散去之后,他开始处理当日的公文。与金垂朵的游玩只是忙里偷闲,韩孺子每天的一多半时间仍用于浏览无穷无尽的奏章。

    中舍人赵若素进来,他现在获得准许,可以直接将公文送到皇帝面前,无需太监转交,如此一来,他能名正言顺地向皇帝提供建议,而不是像宠臣一样,没有任何理由就能靠近皇帝。

    “邓粹给大家出了一道难题。”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可陛下已有解题之法。”

    韩孺子抬眼看向赵若素,他欣赏此人,却总是无法向对杨奉一样信任,两人之间仍是君臣关系,只是少了一些“惯例”,“因为朕已有解,所以群臣都不愿各抒己意,只以虚词应对?”

    赵若素拱手道:“望陛下谅解,这种时候乱提意见,既有忤逆圣意之嫌,又会得罪车骑将军,得不偿失。”

    韩孺子笑了一声,然后纳闷地问:“大臣们怎么看出朕心中已有决定?朕明明没说什么,表情朕觉得也没泄露什么。”

    赵若素左右瞥了一眼,韩孺子点下头,张有才等几名太监识趣地退下。

    “陛下登基不过数年,朝中大臣为官短则五六年,长则数十年,许多人历经三朝,又有诸多大臣的经验代代相传,判断陛下的心事轻而易举,不能说是次次都准,十拿九稳总是有的。”

    韩孺子哑然,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原来在大臣看来漏洞百出,隔了一会他问:“朕哪里做错了?”

    “陛下。”

    “那大臣怎么会猜出朕的心事?”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现成的手段,大臣们相互间也不会直接交流,大家你知我知而已。”

    韩孺子更好奇了,笑道:“赵大人对朕说这些,不会违背什么规则吧?”

    “陛下聪慧,早晚自己也能悟出这些,微臣不过早些挑明而已,至于规则,本来就没有成文的规则,也就无所谓违背。”

    “好,那你就说一说大臣们都用哪些手段猜测朕的心事?”

    赵若素又一拱手,“微臣方才不在帐中,但是可以猜想,请陛下看看对或不对。”

    “好。”

    “塞外捷报是微臣送到桌上的,陛下进帐入座之后,想必是立刻拿在手中。”

    “嗯。”

    “陛下仔细阅读了捷报,可能不只一遍。”

    “嗯。”

    “陛下不动声色,问的不是车骑将军该定何罪,也不是该如何奖赏,而是直接询问群臣的看法吧?”

    “嗯”韩孺子越听越惊,赵若素简直就跟在现场一场,猜得一点没错,难道他刚刚与其他大臣交流过?

    赵若素道:“大臣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对微臣来说,这些就够了:陛下入帐之前就已得知塞外大捷,或是欣赏,或是恼怒,早该有了定论,入帐之后仍要详读公文,这是对好消息觉得难以相信的表现,既然是好消息,就该封赏功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封赏,才能掩住悠悠众口。”

    韩孺子大笑,“大臣们既然猜出了朕的心事,为何不肯提出明确的建议呢?”

    “为臣长久之道,以稳妥优先,陛下的犹豫是有理由的,车骑将军擅自动兵,犯了大忌,行事又往往出人意料,群臣因此不愿为车骑将军说话,万一以后他惹下麻烦,陛下无过,称赞他的大臣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笑过之后,韩孺子又叹息一声,突然有点怀念被围困在晋城的日子了,那时候的大臣起码敢做敢当。

    “朕明白了,还是由朕做主吧。请赵大人拟一份圣旨,召车骑将军邓粹立刻前来见朕,还有辟远侯张印,塞外的军队暂时不要分散,远派斥候,监视匈奴人的动向。再拟一道圣旨,调柴悦和房大业前往塞外接管楚军。”

    赵若素领命退下,他得去找兵部的官员一块拟旨。

    齐乱已平,崔宏虽无大将之才,足以处理后事,韩孺子也需要给岳父一点信任,因此调走柴悦和房大业,专门盯着塞外的强敌。

    “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越想这几个字,越觉得其中还有更深的道理自己没有领会。

    武帝的形象变得像幽灵一般,在孙辈的记忆里变幻不定。

    寝帐里,金垂朵备好了美酒佳肴,等候皇帝一块用膳。

    韩孺子站在桌子对面,即使已经相处多日,仍在心中暗暗惊叹那张面孔的完美无缺,偏偏面孔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金垂朵冷冷地视。

    旁边的蜻蜓呵呵地笑了,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笑什么?”金垂朵问。

    “你们两个啊,一露出这种眼神,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金垂朵更显严厉。

    蜻蜓却不怕小姐,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又起了坏心事。”

    金垂朵的脸一下子红了,随即变得更红,这是要怒的征兆,蜻蜓吐了下舌头,不用驱逐,自己跑出帐篷。

    韩孺子笑了。

    “你又笑什么?”金垂朵恼羞成怒。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丫头很有意思。”韩孺子笑的是自己一天之内接连被人看穿,他自以为已经掌握帝王之术,其实还差得远。

    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对金垂朵说这些,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双手轻轻揽住她的肩,金垂朵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得温柔,人坐在椅子上,脸庞正好靠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说:“匈奴的确大败。”

    “嗯。”

    “你不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协议都那么有用,大单于当初也不会攻入楚境。不过等我出塞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韩孺子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本来想说没有楚军敢动金贵妃,又忍住了,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大单于还会接纳你吗?”

    金垂朵轻轻推开皇帝,让他也坐下,“大单于就是因为我一心想草原,才将我送到这边来。”

    “嗯?”韩孺子微微一愣,两人每天都在一起,但是很少谈论这些事情。

    “大单于会给我一支军队,领地介于大楚和匈奴之间。”

    韩孺子恍然大悟,大单于原来是想借助金垂朵建立一个缓冲地,可邓粹动手更早一些,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你不会离得太远。”韩孺子并未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因为他能从金垂朵那里感受到更真实的原因。

    金垂朵挤出一个微笑,一旦出塞,她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就不能用山水衡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障碍更加强大、更难逾越。

    “让我二哥留在陛下身边吧,他不想当匈奴人。”

    “好。”韩孺子对金纯忠的考验已经结束,觉得他可以留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金垂朵看了一眼正在凉却的美酒佳肴,又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微红,“陛下跟我想得一样吗?”

    韩孺子点下头,将金垂朵抱起。

    吃饭实在是浪费时间。

    邓粹驻守塞外,韩孺子不放心让金垂朵立刻离开,让她多等几天,没想到塞外捷报到来的第二天,赵若素拟定的调将圣旨尚未出,邓粹人已经到了,只比信使晚了一天。

    又是一次自行其事,韩孺子就算想为邓粹开脱也做不到了,必须给予正式的处罚。

    邓粹却不在意,因为他就是来请罪的,跪在皇帝面前,并不为伏击匈奴人而后悔,“请陛下降罪,我在塞外私自放走了几名匈奴俘虏。”

    邓粹伏击的匈奴人军队,正好由平晋公主崔昭的丈夫所率领,两人都被俘虏,又被邓粹给放走了。

    车骑将军之前在晋城的时候,带兵围攻过当时的冠军侯夫人,如今抓住又放走,从皇帝到大臣,都听糊涂了。

    邓粹解释道:“我与平晋公主谈过,她向我说了京城生的事情,所以我知道,毒杀冠军侯者另有其人。”

    东海王不安地晃了两下,毒杀冠军侯与谭家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邓粹也太大胆了,敢当着皇帝的面提起冠军侯之死。

    韩孺子与冠军侯之死无关,但他不能忍受邓粹对别人的忠诚,于是道:“你知道自己有罪就好,等辟远侯张印到来,你们两个一块去西域筑城吧。”

    这就是皇帝的惩罚,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配,邓粹从此远离朝廷,再难获得皇帝的重用,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早就决定的一步棋,张印有计划而无胆识,与邓粹正好互补。

    邓粹磕头谢恩,站在一边的东海王惴惴不安,真有点害怕这位行事不守常理的车骑将军,与此同时还深感纳闷,邓粹何以对冠军侯之死如此在意?(未完待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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