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色还不很亮,各营用过早餐,原野上号角不停,战马嘶鸣,旗旗飘扬,人马正准备启程。摄政王多尔衮也已经用过早餐,站在他的战马旁边,一边看着十几个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帐殿,连同帐中什物,绑扎妥当,又分绑在骆驼身上。

    一骑飞马而来,马蹄后面扬起了阵阵轻微的烟尘,转瞬间便在晨风之中消散。营中将士兵马见这骑手背后插着的火焰牙边的背旗,顿时很是自觉的闪开了道路,让这传递紧急军情的哨马通过。

    “报!摄政王爷!前敌有紧急军情到!”

    按照多铎送来的这份前方最新军报所显示,从北京至永平府(现在的河北省卢龙县)五百五十里,再往东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关,这方圆数百里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战场,一个血肉磨坊。

    大顺军的前锋罗虎,引本部震山营,同时,统帅着原榆林总兵尤世威、大同总兵姜镶,宣府总兵王承胤三部人马合计五万余人,在唐通用生命换来的玉田县休整了一天,便挥师东进。沿着遵化、开平、丰润一线向东猛扑,与吴三桂所部关宁军争夺迁安这座通往永平府的门户。

    滦州一战,永平府南面的门户大开。

    担任这一仗主力的尤世威、姜镶、王承胤三部人马都是降将,同陈永福还不太一样。陈永福是在开封城中很是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和忠诚,为李自成所招降。在归顺之后陈永福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所以,在定鼎西安之后陈永福也是被封为伯爵。

    有陈永福的榜样在,尤世威等人便是要拼力死战,也好给自己挣一份功名富贵出来!

    这么一来,吴三桂吞并的那些蓟镇、玉田镇、遵化、前屯卫等部驻军,可就倒足了大霉!

    “杀明贼!”

    喊杀声如雷滚过大地,二三千骑兵当先,万余步兵在后,各挺刀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马蹄击打地面,仿佛滚滚惊雷,数万只脚在初春的大地上卷起漫天烟尘。大地在剧烈的震动,漫天的尘土,夹杂着喊杀声,仿佛是末世之日到来,令这些关宁军胆战心惊。

    蓟镇和玉田镇的兵马他们在整个关宁军系统里本来就是属于二三流的部队,辽东大战又损失了不少兵马,将领又不像吴三桂那样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可以让部下吃饱穿暖,让整个部队士饱马腾,战斗力强悍。

    原本就欠饷严重,士气低落,这一个多月来,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会是明军,一会又归降了大顺,大顺的军旗还没有在城头上插稳当,便又被大明的军旗所取代。将士们无所适从,自然谈不到军纪士气战斗力。

    好不容易将嘴里骂骂咧咧的兵丁和基层军官整队完毕,拖拖拉拉的拉到滦州城外。离着西门数里路,阵势还不曾列开,队伍中的火炮还没有将炮衣取下,火药炮子不曾安顿好,西面冲来的骑兵已经恶狠狠的扑了过来。

    在骑兵的猛冲之下,阵势都没来得及列开的玉田镇兵马,只是重新按照固定的剧本套路上演,先是远远的施放了一阵火器,歪歪斜斜的胡乱射了一阵箭,然后便是很好的上演了溃散这一幕,每个玉田镇的兵将,都很好的本色出演了溃败这个难度极高,极端挑战演技,充分展示人性的角色。

    平原地带,骑兵对战步兵本来就是占据优势,何况又是溃散的步兵。玉田镇的溃败兵马在前如猪羊般奔跑,口中不住的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在骑兵队的不断穿插分割席卷下被切割成无数凌乱的小块,如烤好的熟肉般被一片片从大队溃散兵马队伍中割下来吞到肚里!

    败兵们惨叫着,哭号着,拼命向中军冲来,试图在这人马最多的地方得到安全感,有那些脑子稍稍灵光些的,干脆绕过大阵,向滦州城内逃去。不时的有人被追杀的骑兵赶上,刀光闪动,身首异处。或是被马蹄踏翻在地,成为血肉模糊的肉块。

    终于,随着败兵的越来越多,大顺马队和步兵冲杀的距离中军大阵越来越近,玉田兵马再也坚持不住,齐声发一声喊,掉头便向滦州城方向跑去。

    “快!冲上去!滦州城是水路码头,城里面多的是粮米财货!”

    姜镶挥动着手中长刀,狠狠的将一个在死人身上搜寻财物的兵丁一刀斩为两段,“贪图这些小钱有什么意思!冲!给本帅冲进城去,占了仓库,发大财!”

    滦州,地处滦河西岸,发源于丰宁县的滦河,水流丰沛,河床宽阔,经乐亭县入渤海。这条河流,也是林文丙等人向吴三桂提供粮草军需的一条大动脉。滦河河道里的对槽大木船将粮米军需源源不断的运抵到滦州码头的库房内,成为他养活兵马收买将领的杀手锏。

    但是现在,这柄杀手锏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肥肉。

    不仅是姜镶用来激励士气,王嘉胤、尤世威同样如此。虽然说大顺有军纪,一切缴获都要统一登记造册分发,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是东西落入了咱们的手,那如何支配就是我说了算了!

    此时原本熙熙攘攘充满生机的码头上,已经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战车,房屋,栈桥、船只被溃兵纵火点燃,火光冲天。无数头戴折上巾的玉田镇兵马争先恐后沿着码头向滦州城内奔去,他们拥挤一团,互相挥砍,一些体力比较虚弱的就被人硬生生的挤下河去,拼命往对岸游去。

    放眼看去,后方仍有潮水般的溃兵汹涌而来,这些人几乎都狂奔了数里,个个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他们都不敢停留,因为离他们不远处,浩浩荡荡的马队正在追来。同样是前九边军队,宣大的兵马,榆林的兵马,战斗力并不比所谓的关宁铁骑逊色。

    但是,双方的士气不同,军纪不同,对于战斗力的发挥更是此消彼长了。喝骂声,惨叫声,哀嚎声,咆哮声,慌乱声,各色各样的恶毒词汇交织一片,各色溃兵诅咒着,拥挤着,争抢着,只想赶快冲过码头,逃进滦州城里去。

    一些人侥幸通过,然因为逃跑的马队也蜂拥而来,他们一路践踏,在沿途留下不少尸体,加上后面逃跑前来的人更多,很快便是人马拥塞在了一处,哪个都不要想走。

    正在拥挤中,猛然又是大股马队直直冲来,不客气的将码头上拥挤的人马撞翻踏倒,骨骼碎裂声响成一片,令人牙酸齿冷,伴着惊天动地的哭嚎呻吟,马蹄之下,不知有多少溃兵被踏成血肉模糊的堆堆碎肉。

    败兵们不敢再进城,有人率先冲到栈桥上,冒烟突火的从栈桥下抢上几条木船,趁着姜镶等部人马还在码头上砍杀,收拢败兵检查仓库之际,顺着滦河,借水路逃去。

    “派人向罗将爷报捷!说我等不辱使命,一战攻克滦州,缴获辎重受降败兵甚多。通往永平的南门已经被我等打开!”

    腰包鼓鼓的姜镶、王嘉胤与尤世威三人联名向东征前锋罗虎报捷,大军攻克滦州。

    北面。迁安。

    罗虎几乎是同时攻克了这座后世以铁矿出名的县城。在县衙之中,有亲兵头目将姜镶、尤世威等人的报捷文书呈送到他面前,不由得罗虎笑意涌上了脸。

    “迁安和滦州两处是永平府的门户,咱们一战而拿下了这两座城池,只怕在永平府之中的那位平西伯,这会睡不着了!”

    “将爷,王四儿将爷命人来问,是不是立刻发起对永平的攻击?”

    王四儿,也是出身于闯营童子军之中,同罗虎等人的出身一样。被李自成派到震山营之中充当副将之职。算是给罗虎当个助手。

    此时,王四儿便领着二千骑兵,三千步兵在往永平的方向上充当前哨,只要罗虎这边一声令下,他便发起对永平的攻势。

    罗虎知道,自己这个兄弟早已是心痒难耐,跃跃欲试了。但是,他却不能让他用大顺的嫡系精锐去冒险。

    “派人给王四儿送一道命令去,就说本伯授命他节制姜镶、尤世威、王嘉胤三部,为大军前锋,攻克永平!为大军打开通往山海关的道路!”

    迁安、滦州方向,南北两路军马,像一柄铁钳的两端一样,将永平府城夹在了当中。城中的吴军守将一日三遍的将军情变化飞马报与山海关城中的吴三桂知晓,请他示下,是打是撤,还是据守城池。

    此时的吴三桂,心中便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他在京城之中的坐探也为他送来了京城里的最新动态,包括李自成令他父亲吴襄写给他的招降书信,此时也摆在了他的帅案上。

    借助着水师和商船队伍往来的便捷,吴三桂并不是对京城和天津方向的动态一无所知。相反,基本上所发生的大事情他三两天就可以知道。

    比如说孙传庭绝食而死,追随先帝崇祯而去,死前留下了数首诗词,叱骂朝中文武的无耻之尤。比如说李自成令刘宗敏、李岩等人在京城三品以上大员身上进行追赃助饷,对三品以下官员进行甄别录用。城中官员趋之若鹜的事情,他都是了如指掌。

    对于对文武大员和宗室勋贵进行的拷掠和追赃,他心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悲伤愤怒,相反的,他在心里颇为畅快。这些年,辽西将门为了自己的军饷和官位,也是没少给这些文武大员们塞狗洞、送金银美女。如今这些家伙被李自成以夹棍招待,这对于吴三桂来说,在一旁幸灾乐祸也是一件赏心悦目喜闻乐见的事。

    但是,从京城方向来的几位故人,为他送来了新的内幕军情,便让他笑不出来了。不但笑不出来,反而内心一阵阵的酸楚,感觉有一种自己被人戏弄,被人出卖的痛楚。

    这几位故人当中,以他的结拜义兄弟方光琛为首。

    方光琛,字献廷,出身著名的桐城世家方家。为歙县柳亭山真应庙方氏柘田派第五十九世孙(以东汉方储为一世)。与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中的方以智为同族之人。

    其父方一藻,,天启元年(1621)中举,次年连捷成进士。初授户部云南司主事,因办事严谨、不迎合魏忠贤,先后升任保定知府,山东、河南按察司兵备副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兵部尚书等职。任职辽东巡抚期间,在与清军对抗的经历中,感到双方实力悬殊,逐渐赞同对清议和、对内镇压的主张。崇祯十一年(1638)五月,在兵部尚书杨嗣昌授意下,方一藻与总督太监高起潜派算命先生周元忠到清朝方面试探口风。皇太极表示,如能议和,他愿撤兵东归;若不能达成协议,“夏秋必有举动”。方一藻随后报告杨嗣昌,极力主张“和议消祸”。六月,皇太极屯兵大青山,催促和谈,方一藻建议朝廷援引隆庆年间“俺答封贡”的模式,与对方谈判。此议虽得到皇帝朱由检的默许,却遭到黄道周等大臣的强烈反对。在激烈的朝臣斗争中,方一藻心力交瘁,崇祯十三年(1640)三月,因病离职,不久去世。

    在方一藻经略辽东期间,方光琛随父生活,他善奕、能诗、多游谈,常常以管仲、诸葛亮自比。此时,膂力过人又娴熟骑射的吴三桂为镇宁远卫的舅舅祖大寿所器重,任为中军。吴三桂善于交纳,主动拜于方一藻门下,并与方光琛“缔盟为忘形交”。

    方一藻去世后,方光琛遂入吴三桂幕府,参与决策,开始了与吴三桂共进退的历史。一直到吴三桂起兵反清,方光琛和他的儿子方学潜、侄子方学范都是吴三桂军中的智囊和文官骨干,一直到吴三桂病故后,方光琛和诸将拥立吴世璠继续抵抗,直到昆明为韦爵爷的几个把兄弟所攻破。

    此时,便是方光琛风尘仆仆的从京城奔至天津,从天津出海直奔山海关,在姜女庙码头上岸之后,便径自带着这几位官员来见吴三桂。

    “长伯,你聪明一世,却被人所算计,白白统领十万貔貅,成为了为他人做嫁衣的绣娘,以无数头颅和鲜血,为他人从火中取栗!”

    方光琛上来便是给了吴三桂当头一棒。让本来就已经为当前的军情搞得头昏脑涨的吴三桂,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献廷兄,此话怎讲?何人算计了我关宁军?我又为何人火中取栗?”

    方光琛也不多说话,只管从随身衣物当中翻检出一件旧袍子,从内里拆开针脚,取出一张白绵纸。

    “长伯,你自己看!这是流贼李自成的伪钦差高一功,与你的好舅舅李华宇的使者在天津勾搭成奸的密约!”

    吴三桂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仿佛全身的精力都被人在一瞬间抽空了一般。无力,绝望,恐惧,惶惑,胆怯,茫然,等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双手机械的接过方光琛递给他的那张纸,在他手中却如同燃烧的煤炭般炽热。他不敢去看上面的文字,好像那些文字便是敌人的层层阵势道道精骑一样。

    他十三岁亲领五十三骑家丁闯阵救父,一举成名。从那以后,与辽贼大大小小战役打了数十次。也曾有过被友军坑,被长官害,被辽贼打得全军尽墨的时候,但是,就是那样,他匹马单枪逃回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般绝望。

    “献廷兄,上面说些什么?”吴三桂只觉得嗓子里干涩无比,胸口更是如火在烧,说出来的声音也是如砂砾划过一般嘶哑。

    方光琛接过那张白绵纸,却不忙为吴三桂去诵读上面的文字条款,而是指着那几位随行而来的官员为吴三桂做着介绍:“这几位本系我大明礼部员外郎,户部主事,流贼入京之后,为保全身家,不得不委曲求全。此番伪钦差高一功与逆贼李华宇使者在天津密谋,因流贼营中缺少文员干吏,故而将他们调至天津参与此事,借此机会,拼死抄录得密约条款在此。”

    “我等此番冒死与方先生前来,便是为的要揭穿李家父子的奸佞嘴脸,令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世人能够看清这对父子的本来面目,让天下人唾骂!”

    吴三桂听得那礼部员外郎的慷慨陈词,脸上却是一阵阵苦笑。要是骂能够把人骂死,如何李自成能够进了北京?如何关外的辽贼到现在还在那里耀武扬威?

    尽管他心中已经九成九相信这份文书的真实性,但是,他却不想在这几个人面前过多的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几位先生千里间关至此下书,三桂感激不尽。”他唤进门外的亲将,令他带着这几个人下去,安顿他们洗澡吃饭休息。

    “献廷,你说我该怎么办?”吴三桂一屁股坐在虎皮帅位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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