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福旺就起来了。他心里有事,自然睡不稳,还做一夜的噩梦。

    福旺媳妇睡得浅,听他起身还问,“可是有早客要离店?”

    福旺支吾两声,披衣到院里,胡手洗了把冷水脸,开门走进正院。

    值夜伙计从灶间拎了大吊壶热水出来,看见他也诧异,“掌柜的,今儿起这么早?”

    “我怕有客要早走,就早点起来帮他们结帐。”福旺搬来他媳妇的话,又状似随意问道,“昨晚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伙计生嫩得很,半点没看出来那两个官差对采蘩有什么异样,但听掌柜问,就有点丈二摸不着头,“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他后半夜也睡死了,一睁眼天亮。

    福旺瞄了瞄南院拱门边,凑近伙计,低着嗓子又问,“不吵?没有怪声?”

    “没……没啊。”伙计心虚。别说怪声,他要睡着的话,不到点,打雷都不醒。但他不知道这是啥情况,所以嘴犟绝不承认。

    福旺有些摸不准,心道,莫非他刻意给的那个位置派上了用场。他既希望那姑娘没事,也希望官差没看出他的用意而来找麻烦。

    吱啊——通铺的门开了。

    孤客走出来,反身关上门,转头就对福旺说,“掌柜的,给我一碗粥,四个大包子,再准备二十张烙饼,五斤牛肉干,带走的。吃完就结帐,把我的马也喂饱了。”

    福旺看不清斗笠下那张脸,连声应着,吩咐伙计赶紧准备,再去叫厨子做饭。

    送走孤客,南院的客人又起了身,也说吃过早饭要走。这方圆几十里就福来客栈一家做吃食的,所以都嘱咐福旺备足干粮。

    好不容易忙过这阵儿,福旺将银子放回自家屋里收妥上锁,就在大院里对着那道门纳闷。太阳都老高了,屋里却一点动静没有,不会是那姑娘最终遭遇不幸了吧?

    老好人踱来踱去,地都快蹭出烟来,实在忍不住抓了昨偷夜的伙计,吩咐道,“你去敲门,问他们要不要用早膳,不然厨房就熄火头了。”

    伙计不明所以,问一句,“掌柜的,咱厨房什么时候还有这规矩?”

    福旺没好气,“让你去就去,废话那么多。”

    伙计没法子,就算认为吵醒客人是不应该的,也不能得罪给自己发工钱的老板。走到门口,硬着头皮敲了敲。

    没人应门。

    他回头对掌柜小声说道,“没人回我。”

    “再敲。”福旺还不信了。

    伙计又敲一次,因为用了点劲,门居然给拍开了。于是,他趴上门缝往里看了一小会儿。

    “里面没人。”他回头对福旺说。

    福旺欸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推大了门缝,又抬高了声,“两位官爷,小的进来了。”一张嘴,一口白气儿。

    屋里冰凉,铜炉里焦木已冷,两张床铺空空落落。桌上翻着两个杯子,留着浅棕色茶渍。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包袱之类的也不见,好像已经离开了。

    伙计其他没上心,指着桌面说道,“掌柜的,有银子。”

    福旺早瞧见了,拿到手里掂了掂,七八两沉,要是付账,只多不少。也许他们一大早就走了,但不知怎么,他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一般押解囚犯的官差,品阶不大派头大,恨不得白吃白住,哪有多给银子的道理。而且,因为离烬地还有大半日的脚程,不会再着急赶路,一定吃饱喝足了才走。就他看来,黄牙和鼠脸这两人,比起其他官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呢?”福旺问值夜的伙计。

    伙计僵着笑,“走了吧。”

    福旺作势要拍他,“你肯定又睡着了。”

    伙计连忙跑到桌子对面,“掌柜的,我就睡着了一小会儿。真的。这不是天太冷,裹着被子舒服,才不小心打了个盹。”

    “所以,三个人从你面前过,你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这要是贼,整个店让人搬空了,你还做梦呢。”福旺装凶,心中叹口气,那姑娘会如何,看来只能求老天爷怜悯。“罚你多做半日工,把屋子给我拾掇干净。”

    伙计不甘不愿应着,到床铺那儿叠被子,不由奇道,“掌柜的,垫褥子不见了。啊,那床也是。”

    福旺担着心思,没太在意就往外走,“银子给足了,随便他们拿吧。”

    就剩伙计一人嘟嘟囔囔,“哪来的官差,连垫褥子都拿?给得起银子,也不是穷疯了。莫非怕冷,要裹着挡大风大雪?可怎么走路啊?躺着滚不成?”说着,他嘿嘿傻笑,叠完被子,将这桩小事抛之脑后。

    雪开始收势了。乌云与天空剥离,一片片浮散开来,露出明亮的蓝。

    一道纤细的人影蹒跚走着,经过几棵秃树,扶着歇口气。如银粉般的细雪,又像金沙,落在她的肩,她的发。她一仰头,苍白的双颊便贴上了它。冰的感觉,但她已经不畏冷。

    摊开双手,采蘩还清晰记得血溅上来的热烫。她杀了人,还是两个。虽然他们该死,为了钱财,活活打死了她爹,不但毫无愧疚,还想施辱于她,取她性命。可是,刀子插进他们的心窝之后,她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半晌爬不起来。

    她怕!很怕!

    她被骂成坏女人恶女人,但她至今做得最坏的事,不过就是抛几个媚眼说几句娇话,然后就勾到了东葛青云的半缕魂,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承诺。至今她才明白,人有七魂六魄,半缕委实太轻了。所以,杀了人她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好像身陷万劫不复的黑暗,迷失了方向。

    但奇怪的是,她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找到父亲的遗体,并有力气挖了个浅坑,堆了个矮坟,用那把浸过血的匕首想刻父亲的名字,又怕引人注意,所以刻了梅枝。爹爱梅树,每到冬日就盼梅花开。他是个连姓都没有的家奴,却喜欢贵族喜赏的花,这大概是他穷苦一生唯一的奢侈。

    父亲入土的瞬间,她突然眼明心亮。杀了人,她怕,但她不悔。孑然一身,天下很大,她还要继续走下去。北周不能呆,那就去南陈。听说那里花香百里,山如画,水有灵。

    采蘩长吁一口气,怀里的匕首和她宛如一体,提醒她不要走老路,从此脚踏实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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