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张四维丁忧引起的朝局变动很快尘埃落定,申时行既受张四维推荐,万历又青眼有加,对这位惯能混日子合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勋臣贵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他顺顺当当的接任了礼绝百僚的首辅之位,余有丁升次辅,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许国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前任首辅张居正夺情之议闹得天下骚然,张四维便反其道而行之,刚刚在养心殿偕两位阁老与万历君臣答对,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辞出京,做出一副急着回家奔丧的孝子模样。

    凤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纷纷到长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乡尤为热情,前者自是反对张居正新政的守旧派,后者则多来自三晋书香世家豪门。

    被大群拥更围在中间,张四维虽然红着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子,心头却不无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经筵吴中行牵着张四维的袖子,钦敬之情溢于言表,神情肃然一揖到地:“父母至亲,百善孝行为先。昔年权奸柄国,遇父丧竟贪恋权位操持夺情,委实坏了万古纲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忧,丝毫不曾留恋这都门繁华,昨日御前召对,今日即陛辞出京,一片孝心可对天地,真可谓忠臣孝子!”

    吴中行字子道,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入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张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夺情之议时,吴中行竟然上表攻许座师,气得张居正雷霆大怒一顿廷杖打得他血肉横飞,处以革职、永不叙用当时不少人说他有痰气,连自己座师都要攻许,实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饶。

    此一时彼一时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吴中行也起复回京,在清流中声誉鹊起,官位虽不高,却早以耿介忠直闻名天下。

    他这会儿故意拿张四维的忠孝和张居正的“奸佞”相对比,未尝没有重提旧事,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

    张四维何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吴子道不畏权贵天下皆知,今与诸君子众正盈朝,四维岂敢学张江陵旧事?老弟当年受廷杖时碧血横飞兀自面不改色吾虽隐忍不发,心下实已惨然谓今后奸邪之辈将惧子道之耿介也!”

    吴中行赶紧逊谢,赵应元、王用汲、余憋学、赵用贤则齐声赞叹,他们旧党中人无不以清流君子自居,当年反对张居正夺情,这里几乎人人有份,张四维一句话夸了不知多少人。

    新进阁臣许国也和吴中行、赵用贤说说笑笑,当年这两位因张居正夺情之议受廷杖,许国送给吴中行一只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给赵用贤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

    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继任首辅申时行笑呵呵的站在旁边,现在是送张四维丁忧出京,大伙儿自然不方便急着给他道恭喜,于是就显得有那么点儿冷清。

    余有丁和申时行是一块在座师袁炜府上饿肚子的老同学,双方关系极好,见状就眉梢一挑,低声道:“老同年,许维祯倒是和吴、赵等辈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将来这上头似可多加借重。”

    能混到内阁辅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与之辈,此时首辅权重,次辅三辅不能与之争锋,余有丁说这句话,自有他的深意:当年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样受到提拔重用,唯独许国和旧党中人交好……

    “许维祯至诚君子也”,申时行拈须微笑,不清不楚来这么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模棱两可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虽然此时当着张四维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时行,可也有许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抚今追昔,无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首辅威权极重,过去的数十年间,严嵩谗害夏言,徐阶斗垮严嵩,张居正驱逐高拱,张四维反戈一击……,谁要坐上这位置不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如今轮到申时行接替张四维,却安安稳稳风平浪静,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后嗤之以鼻,赵应元、王用汲、吴中行、余憋学等辈充斥朝堂,俱是凤磐相公一党,又升党中文胆顾宪成为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计重权,将内外官员铃叙操之于手,无疑张四维将在蒲州遥制朝政,被推上首辅位置的申阁老,恐怕只是个傀儡吧?

    刚刚由主事升郎中的清流文胆顾宪成,并没有意气风发的站在张四维身边,而是和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年轻一辈的朋友站在稍远处,神色颇为谦抑,摆出副宠辱不惊的架势,可谁都知道近年来这位硕大解元声誉鹊起,被张四维、严清和士林诸君子青眼有加,将来必定会飞黄腾达,执士林之牛耳。

    此情此景,长亭送别,风度翩翩的刘廷兰叹了口气:“唉,凤磐先生执政以来,一扫张江陵弊政,将江陵**尽数罢斥,召回众位士林君子,才有了今日众正盈朝的局面,我等正静待他刷新朝政,孰料竟丁忧回乡,叫朝中缺一柱石啊!”

    魏允中摇头笑道:“凤磐相公虽去,只待三年后东山再起,朝中有申老先生主持大局,顾兄从旁赞划,机宜,尚有何事不可为?”

    刘廷兰、孟化鲤大喜,冲着顾宪成一揖:“国朝正气系于叔时一身,我等愿为叔时奔走,以效犬马之劳!”

    顾宪成心中自得,脸上做出惶恐之色,忙不迭的扶两位同年站直:“岂敢岂敢,今后顾某当与诸君共勉!”

    张四维既然要标榜忠臣孝子,做出急着赶回蒲州奔丧的架势便不好在长亭久留,此时已拱手与众位同僚作别。

    顾宪成见状赶紧抢上去深深一揖之后低声道:“本章已入通政司,来日朝堂之上,顾某必舍生忘死以攻秦贼**。”

    本章,自是弹劾秦林的那一道张四维沉着脸点了点头,心中实在恨透了秦林,巴不得那弹章将他置于死地,不过一来嘛他丁忧离职,不便盘桓在京,这件事只好留给申时行、顾宪成去办,二来嘛,秦林贬谪蒲州张允龄就突然去世,难免被有心人瞧出点门道,等张四维离京之后再将秦林斩落马下也有避嫌的意思。

    至于那道本章的威力是绝对不需要怀疑的,近来炙手可热的朝臣有一大半在上面附属京师震动,群起而攻,自九重天阙突发雷霆之威,早失圣眷、贬谪在外的秦林岂能抗拒?

    张四维想了想,临别之前再次敲钉钻脚,望着申时行道:“申汝默大事便托付足下,从此千钧重担尽在肩头,任劳任怨不消说了,好在顾叔时青年俊彦,尚可从旁赞哉,机宜。”

    申时行笑笑:“不敢改弦更张,唯能萧规曹随而已,必不负凤磐所托。”

    张四维满意的点点头,又勉励几句,最后笑道:“老夫自蒲州遥望都门,静候佳音!”

    旁人听来只是寻常词句,实际上张四维说的正是那本弹章,叫申时行从速下手,与四也回到蒲州,便要看着秦林人头落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因为张允龄之死,张四维不得不抛燕京师的煊赫权位,回蒲扑老家待上二十七个月……。

    “再会,再会!”张四维拱手道别,登上马车:“张某辞会门西去,从此诸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张某便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浩然正气,彼此心照!”

    “恭送凤磐相公!”文武百官尽皆俯首。

    俯

    张四维一走,新晋首辅大学士申时行立刻成为了在场的焦点,这世上从来不乏趋行附势之徒,当着张四维不好说什么,这时候却一窝蜂的向他道恭喜,申时行态度极好的将这些人兜兜转转的敷衍着,明明颇为不耐,就是不肯得罪人。

    顾宪成看得直接头,暗笑这申阁老果然是个温吞水老好得的脾气,加上张四维临去前就叫他该专擅就专擅,便走上去,附耳提醒:“申老先生,阁中尚有要务。”

    申时行恍然大悟,拱手向诸位官员赔礼,说凤磐相公离职,申某新接任诸事繁杂,不得不赶回内阁,这就失陪了。

    “申老先生公忠体国,吾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以国事为重!”众官尽皆躬身行礼,或羡慕或嫉妒的目送申时行乘轿远去。

    定国公徐文璧也在百官之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已听到了风声,申时行刚走,国公爷脸色就刷的一下黑了下来,低声嘱咐儿子徐廷辅:“速去打探消息,如果事不可为……让你小姑姑赶紧携秦府家眷,到咱们府上省亲,然后入宫求告太后!”

    妈的,这叫个什么事儿?徐廷辅气恼的甩了甩马鞭,小姑爷东渡扶桑、北定阴山,格象救驾扶危定难,竟是这个下场!至于太后李娘娘,自从冯保被逐、张宏自尽、江陵党遭谪,昔日万众瞩目的慈圣太后,已是青灯古佛相伴了,只怕……。

    同一时间,张公鱼也愁眉苦脸的朝陈价、吴兑作揖:“两位老大人,学生别无所求,可怜老把弟秦木桂为国操劳,先贬琼州,再贬蒲州,凤磐相公兀自不肯相饶,只好求二位出手相救了!”

    陈价面有难色,半垂下眼睑,近来赵应元、王用汲等辈渐次崛起,不少守旧清流攻击他和吴兑当年阿附张居正,颇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感觉。

    吴兑却眼神闪烁,话里有话的道:“张老弟,吴某受秦木桂救命之恩,自当厚报,不管凤磐相公一党如何,来日朝堂之上就算舍了官不要,某也要和他们争一争。只是今日嘛,求人不如求己,你既然有心,倒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座主呢!”

    求申时行?张公鱼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座主可不是什么有担当的呀,何况张四维既然荐他继任首辅,想如…

    陈价却眼皮子一跳,睁开的眼睛精芒四射,盯着申时行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紫禁城东北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和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张诚,两名权阉都在慢条斯理的吸溜着茶水,谁也不肯先走,偶尔目光相对,都和乌眼鸡似的互不相让。

    两位的门下心腹如张尊尧、张小阳等辈,早已在皇城中来回跑断了腿,秦林是张诚一党,他倒不倒台,牵涉两位大太监的权力消长,张鲸拼命砸盘,张诚竭力护盘,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储秀宫,皇贵妃郑帧也在低低的嘱咐着心腹小顺子:“速到内阁那边打听消息,如果、如果弹章送陛下那里,你……”,

    她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的道:“就说本宫心疼难禁,请陛下速来看顾!”

    “遵娘娘懿旨!”小顺子忙不迭的答应下来,自家这位娘娘啊,曾经和那位秦将军在宫里单独见面,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出来时还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哼哼,到底做了什么可不敢乱猜,反正这个秘密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

    呼~~郑帧长出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摩挲着酣睡的婴儿,喃喃的道:“儿啊儿,娘将来要做太后,你一定要登上父皇的位置。哼哼,废长立幼,申时行这老滑头可靠不住,秦林啊秦林,唯独你才能做到!”

    紫禁城深处,众多辉煌灿烂的宫殿旁边,一座小小的院落显得十分不起眼,永宁长公主朱尧殃正布衣素服跪在洁白的观音瓷像前,双目微闭,睫毛微微颤动,秀气的瓜子脸还带着泪痕,正在非常虔诚的做着祷告:“信女求菩萨保佑秦林秦姐夫全家平安,一切灾难愿以身代。”

    消息不是来自徐辛夷,而是来自张诚,他觉得永宁总有个嫡亲皇妹的身份,告诉她也算多分力量,可没想到就把这位柔弱善良的公主吓得魂飞魄散,泪眼婆娑中浮现出秦林那张笑呵呵的脸,顿觉柔肠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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