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长江尚有十数里之距的长龙山只是江南丘陵中不起眼的一小段,春夜里的江风仍带着几分寒意,陈默然和肖炘韧二人,这会却是顶着稍显寒意的江风,爬到了长龙山的顶上,朝周围看去,却可见几座江南的丘陵。

    站于长龙山山顶,陈默然的视线朝着长江的方向看去,在一百年后,这里应该是一座全国知名的钢城,而这个时候马鞍山周围只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便是这里的人们,知道的也仅是“采石弯弯对和州”罢了。

    自己真的能在这地方建立一座大钢铁厂吗?甚至于在这里建立一座钢城!

    不知何故,自打那日刘坤一把这当涂境内的铁矿许给他后,陈默然整个人便沉浸于这座虚幻的钢城之中,对他的期待甚至远高过了浦东,浦东坐地所生之财,远非铁矿、铁厂所能相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幻想着这座钢城。

    “未扬,汉阳铁厂曾以其亚洲第一的规模与雄强的工业精神曾被西方视为中国觉醒的标志。可以说,如果所料不差的庆,汉阳的烙印会在很长时间内都烙在这个国家的身上。但从现在起,或许在以后,我们的铁厂,才会是中国觉醒的标志!或许这个国家只会烙上我们的烙印!”

    望着那滚滚东去的长江,陈默然语中带着些豪迈之意,他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办这个铁厂,不仅只是因为其带来财富,也不单是因为无论是浦东开发或是以后办汽车厂,都需要大量的钢铁,仅只是因为一个梦想。

    那个他一直回避的梦想,浦东也好、钢铁厂也罢,从始至终,或许他陈默然不断的像画饼充饥的似的,用一张张宏伟的蓝图去吸引人,让这个时代单纯的人们为自己效力,心甘情愿的贡献出他们的才智和财富,但是内心里之所以去做这一切,却是因他永远也做不到麻木不仁的去看待周围的一切。

    内心深处陈默然恐惧着**,但却又期待着变革,只有身处这个时代,才会知道这个国家、这片土地所遭受了劫难和耻辱,谁能坐而视之呢?

    陈默然一直都用种种理由和借口为自己说开脱着,他甚至将自己看做过客,像看电影一般的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但最终,当那日剃掉了脑壳前的头发,留出了那象征着奴隶的猪尾巴后,陈默然终于明了,身处于这个时代之中,无论是否愿意,自己和那些曾被他嘲讽的麻木不仁同胞一样,并没什么任何区别。

    他们所遭受的劫难和耻辱,不会因陈默然留着短发、穿着西装、住在租界而免了,实际上,在租界里、在那些洋人眼中,他陈默然无非就是一个留着短发穿着洋装的“开化野蛮人”罢了。

    过去陈默然将他的蓝图伪装成“对财富的追求”,但事实上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尽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吧!

    扭头看着身旁似乎是在思索着的陈默然,肖炘韧的眼神却是一变。

    “然之,天下无掉陷饼的好事!”

    “哦?”

    “然之,刘大人,或是开明,但他先许我产业公司于浦东开发之权,为我公司之后盾,更又荐你为从三品总督府授缺,更将你陈瘸子的名字,一纸奏折直通宫廷。此等天大好事,本已出人意料!”

    肖炘韧皱着眉头,看着那远处长江,江水于月亮下映成一道白涟,衬着那明月却显得有几分萧瑟。

    “现又将此等铁矿、煤矿、铁厂许之于你,甚至从总督府行文地方,着地方官员配合。若你陈默然是王爷贝勒,得此之待,炘韧绝不会有任何疑惑,可偏生你陈默然不过只是一介无根小民罢了,顶多也就是一腰包里揣着笔巨款的小民,这般好是便是轮尽世间之间,几时又能轮到你陈瘸子的头上。”

    尴尬的笑两声,陈默然知道肖炘韧的这番直言说的是实话,实际上过去几天,他担心和考虑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可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陈瘸子口袋里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一千万两、两千万,甚至可比和绅之贵!可便是你家有亿万两银子,你这瘸子顶多也就是官府眼中的肥羊,便是那群如狼似虎般的恶吏不扑上去狠狠从你身咬下几口肉,怕你家上辈子都烧了高香,可偏生的,不单没人扑上去咬你几口,还许下你这等好事!”

    肖炘韧摇头轻叹着,若是旁人他或许会说“你的命真好”,可在这瘸子这,他却说不出那番话自欺欺人的来。

    “未扬,我又何尝不知呢?”

    陈默然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似铁矿石的石块,在这长龙山上到处都是散露的矿脉,单是这长龙山上的铁矿储量即可达千万吨之多。

    自己怎么会这般好命,竟能让人将此等财富置于已手,这命若是真有这么好,又岂会有当初那番遭遇。

    “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思着刘大人这番厚待于我的原因!”

    轻叹声,陈默然手握着冰冷的铁矿石,看着那如白涟般的长江。

    “明哲告诉我,说是刘大人不满张之洞以汉阳铁厂隐以洋务之领袖人物,盖过刘大人之光彩,若是在数年前,许那刘大人甚至可能自己投资办厂,可现在庚子祸后,至少要赔上个几亿两银子给洋人,官府没银子,刘大人又想争面子,所以他希望能够借默然的口袋里的银子,办他想办之事,若是这钢铁厂、铁矿、甚至于浦东开发公司能够事成,他刘坤一便可超过那张之洞,成我大清国洋务之领袖。”

    “世人或可功利,然这绝非将此等宝山送于你的原由!”

    肖炘韧摇头说道。

    “这或许可能是原因,但为了这番原因,把如此财富交给你这个瘸子!我……不信!”

    “你不信,默然又怎能相信!可……”

    左手从衣袋里取出一份总督府的行文,陈默然把这行文递给了肖炘韧,脸上摆着的一副不信又能如何的神态。

    “这是刘坤一发给安徽巡抚的行文,有这份行文咱们在两江的地界上,几可以横着走,开矿、办厂,可以说无所而不利,这番厚待说着不信人,可事实摆在眼前,你我又能说什么!”

    若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陈默然几乎真以为,自己就像是和坤一样,默名其妙的因为那痣和那模样得了的乾隆的喜爱,或者就是父辈曾救那刘坤一一命,可自己不过就是百十年后来人,和那刘坤一从未有过任何关系,便是赏识自己,又怎可能因赏识给自己这个大桃子。

    “默然,世无便宜,这般大便宜落到咱们手中,我担心……”

    肖炘韧皱着眉似乎不愿朝下想去,可他却又不能不想,这几个月,他早已经认准了陈默然还有那产业公司,自不愿看到产业公司落得圈套之中。

    “我担心,这里头有什么咱们没能看透的东西,到时只怕是然之你和你的产业公司,只是为他人作了嫁衣!未了,还可能落得个人死家抄的境地,到那时可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虽短,语虽淡,可这番话说出来时,却让原本就显瑟瑟的江风更平添了几分刺骨之意,肖炘韧的话让陈默然只觉得浑身似乎冷了些,但不知道为何,他却不觉得一丝惧意。

    “未扬,你怕了?”

    “我怕?掉脑袋我便是也无惧色,可……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只替你可惜!你我不同,你是是成事之人,我……”

    扭头看着陈默然,肖炘韧的面上无一丝虚意,像旁人说的那样,这瘸子腿瘸可心不瘸,他同样知道,他的心不单不瘸,甚至要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大,他的梦、他的野心怕不仅仅只是一个浦东。若是真因为这铁矿,最后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肖炘韧不能不为他心生惋惜!

    “成事之人!”

    陈默然一声冷哼,,猛的抛出手中的铁矿石,然后望着远处的江面却突然心中些许豪迈之意。

    “未扬,知道前面那座山叫什么山吗?”

    手指前方的山影,陈默然反问道。

    “什么山?”

    “马鞍山!”

    静静的吐出一个词来,陈默然便双眼直视着那幕色中的山影。

    “楚汉战争时,楚霸王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败退至和县乌江,请渔人将心爱的坐骑乌骓马渡至对岸,后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而亡。乌骓马思念主人,翻滚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这便是马鞍山,也就是那座山。”

    未理会肖炘韧的不解,陈默然朝前走出数步,双眼依盯着那座山。

    “以后我的钢厂,就叫马鞍山,楚霸王项羽马鞍于止,得一良驹,我陈默然便可像楚霸王一般纵横世间,便是这铁矿、铁厂内中自有阴谋,又能奈我何!”

    却从不甘居人阴谋成一卒子的陈默然,话时心生前未有之的豪迈,双眼直视着远马鞍山,似乎看到那霸王之鞍活了过来。

    “这铁矿、铁厂,便是我的良驹,短三五年、长则五六年,这地方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荒凉,这长江边将崛起一座远超世人想象的钢城!”

    鼻间发出声冷哼,陈默然双眼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去,是江宁。

    “现在不论他刘坤一送给自己这番“大富贵”究竟为何,或是藏着什么祸心,我都不会问他,便是穿肠毒药,默然也敢吃下去,铁打的脊梁、钢做的胆!他刘坤一或可有别的念头,但这钢城就是我陈默然的胆!到那时,谁若想要我的脑袋!哼!”

    在说出这番话时,陈默然全未注意到肖炘韧面上的讶然之色,却是一朝长江看去!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今天我在江东,老子就是那过了江东,等着风云起的霸王,到那时惹及了老子,别说是他刘坤一,便是天皇老子的灵霄宝殿,我也敢去掀开来!”

    肖炘韧这会倒真被陈默然这番大逆不到的话给惊到了,他看着陈默然手拄着拐杖站在山顶,全一副将吞山河的模样。

    “然之,你可知,你这番话,足以诛你九族!”

    “未扬,默然我孤家寡人一个,光棍的**意志最坚决,这话你听过吗?默然我于世间无牵挂,若是说到牵挂,怕也就是注了心血的东西,谁动我的东西,我就敢去拧他的脑袋!”

    “你想造反!”肖炘韧冷吐出一句话来!

    “他日官逼民反,反了又当如何!”

    话时陈默然却转过身,左手撑着拐杖,双眼逼着肖炘韧,只要未扬流露出任何诧色,便是自己从不杀人,也不介意为了自保,让这双手沾上血!

    沉默!

    这会两个人都是各有所想的沉默着,但双眼却都看着彼此。

    突地,肖炘韧嘴唇一张。

    “然之,打从我看到你那辫子,我就把想那猪尾巴给扯掉!”

    “早晚有一天,我不单会把自己的猪尾巴给扯掉,指不准那一天我还要扯掉咱全中国所有人的猪尾巴,管他是脑袋瓜子后面垂的,还是心里头系的!”

    话时,陈默然将那脑袋后垂着的辫子扯到身前,看着这象征着奴隶的猪尾巴,陈默然的目光森冷,那日续这辫子时,当时他在心生屈辱时,同样心出了一种异样,除去这辫子真正个把他融入了这个时代,最重要怕就是因这辫子的屈辱,让他心态发生的变化。

    “脑袋瓜子后面的辫子好剪!有些人心里辫子头的难解!”

    “哼!”

    肖炘韧话让陈默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一冷,却是说出一番话来。

    “解不掉的……我就连脑袋带辫子一起解了!”

    江风冷,话语寒,肖炘韧盯着陈默然虽然因他的话有些悸然,但却突然笑了起来。

    “默然!你若真想剪这中国人的猪尾巴,炘韧定随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力!”

    “那可是掉脑袋的活计!”

    陈默然冷声提醒着他,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了罢了。

    “我从不怕这脑袋有朝一日会掉下!若不然,也不会去学军事!更不会于美国成洪门子弟。便是从商,也非炘韧所好!”

    肖炘韧点头而又摇头,话时望着陈默然脸上并不一丝做意,

    “你可知我不是**者!给不了你们做的那个梦!”

    注视着肖炘韧,陈默然淡说一声,他从不是**者,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所求所为的因由和旁人不一样,他人有他人的梦想,可陈默然却有他的愿望,商人是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我的梦很简单,唯驱逐鞑虏,行强国之梦尔!至于其它炘韧从不奢求!”

    肖炘韧微微一笑,他也不是**者,否则怕在美国时,他便投到那孙文的门下了,他在美国所学的是军事,看重的是现实。追随理想主义,而不顾现实,非他所求,亦非所望!

    朝前走两步,陈默然用力拍了下肖炘韧的肩膀。

    “那好!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咱们就一起去剪掉咱这中国人的猪尾巴,管他是脑袋后面垂的,还是心里头系的!”

    “然之,过去我是卖身于产业公司,现在我可是卖命了!”

    话毕,两人却同时一笑。

    “要不了你的命,我这个人惜命!所以默然做事,绝不做不可为之事!”

    笑罢,陈默然肯定了说了句。

    “那你准备怎么做!”

    肖炘韧倒是好奇起了,这个心大又惜命的陈默然若是真想剪那猪尾巴,却准备从那做起来。

    “我还不知道!”

    迎着肖炘韧的疑问,陈默然一摇头,同时却又笑了一下。他是真不知道,便是生出那个心思,说白了,也是官逼民反,他想的很简单,自己就是只没自保能力的肥羊,若是一直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非得让人给吃得连个骨头渣子也剩不下来。

    “未扬,过去我可以不想,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想,来江宁前,我不过就是一个躲在租界里,身家亿万的豪富罢了,而现在,便是没有刘坤一送这场大富贵于我的里里弯弯,可这铁厂一办,浦东一兴,到那时……”

    陈默然有些无奈的笑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许个,自己真的应了这句话。

    “迎面扑上来的恶狼,保不齐能把我,还有我的产业公司给活活生吞了!若是现在我还不想,还不去做些什么,怕有一天……炘韧,默然只恐到那时,恐怕连个收尸的也落不得!你说,我当如何!”

    “谋自保!”

    肖炘韧轻吐三字,这正是他想给陈默然的建议。

    “是啊!自保!何为自保之道,结官、携洋!默然这人的脾气怪,骨头硬,都绝非默然所喜,所以个!”

    这时他手指着眼前的这片丘陵,眼中带着些期色。

    “不论如何,我陈默然或可能兴于此地,也可能败于此地,打从今个起,我便要搏上一搏,我非要看看是谁,能让我能败于此地!所以一切都因此而起,这地方,就是咱们的开始!”

    肖炘韧沉默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陈默然。

    “默然!有一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肖炘韧却是未说话来,只是把那手向陈默然的身上一指,同时又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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