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不太现实。”说话的正是徐绍的儿子,陕西抚谕使徐良。“现在环庆虽然兵多将广,但局势还不明朗。曲端尽管已经到了秦州,可环庆一路里,他的部将故旧众多。徐经略要收拾这个局面,还要抵挡金人进攻,很难分出兵来。而且,如果从环庆抽兵,容易惹出事端来。”

    “要不然,让徐胜把秦凤一路的留守部队带去增援徐卫如何?”有官员提议道。徐卫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后,又尤其是陕西军政中枢转移到秦州之后,他请自己的兄长徐胜率一万余部队拱卫。秦州离前线较远,基本上没有什么军事威胁,暂时把部队调出去还是可行的。

    “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秦凤一路原有部队,除种太尉所部外,余众都被调往镇江行在,咱们不可能一个兵也不留吧?这么一分,派出几千人,与隔靴搔痒何异?不造成大军压境的架势,还不如不做。”徐良反驳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从熙河调兵山高路远,就更不现实了。一时间,众官都陷入沉默之中。有人甚至想着,左右镇江行在要求西军打一仗,只是为了报复金人在两河扶持高逆世由僭越称帝。现在徐九这一仗已经打胜,击败了女真人最精锐的部队,已经可以向镇江方面交差了。就暂时不必这么急躁地去收复鄜州吧?

    徐绍也感觉为难,他虽然是陕西最高军政长官,节制区域内所有武力,但实际上他手里并没有一兵一卒,部队都在几个大帅手里。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给镇江行在的上奏中,还提到了建立宣抚处置司直辖部队这一构想。

    “罢,此事再议吧。眼下,宣抚处置司须得迅作出反应,奖功罚过,抚慰忠烈。这事下午你们就拿出具体条陈来。先就这样吧,诸位且去用饭歇息。”徐绍道。

    众官如言离去,只留下徐良一人在场。待同僚们走后,他给父亲倒上一杯茶递过去,笑道:“想当年九弟作浪子时,族里的长辈们都说,这厮是个祸胎大虫,早晚累及家门。没想到,如今却成一面大旗。”

    徐绍接过茶杯后亦笑,点头道:“这小子着实有些手段,不输他老爹。二哥在天有灵,亦当含笑。”

    徐良附和几句之后,试探着问道:“爹,镇江行在批准改六个经略安抚司为三个招讨司,如此一来,这统率军队之权就相对集中得多了。三个招讨司节制陕西所有部队,位高权重啊。”

    徐绍端到嘴边的茶没喝下去,看了儿子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

    “儿的意思是,光是三个招讨司就节制陕西数十万武力。会不会对宣抚处置司形成掣肘?父亲大人的用意,原来是要使军令畅通,利于指挥。但西军百余年来形成的作风一时之间难以根除。”徐良解释道。

    徐绍品着茶,随口道:“如今西军大部都由你大哥和九弟统率,又复何忧?”

    “这,总要是从制度上形成规范才是,仅靠大哥九弟这一层,一时或许无忧,往后呢?无规矩不成方圆,再说了,于私,我们是子侄辈,可于公,却是上下级。父亲大人也不想有人在朝中说闲话吧?”徐良笑道。

    徐绍对这个最像他的儿子似乎很器重,对他这种口气毫不介意,放下茶杯,点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实话告诉你,在给官家的上书中,为父已经提出了组建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的构想,而官家也已经御准。等环庆和长安事了,便可着手施行。”

    徐良闻言大喜:“哦?诚若如此,对统一指挥,贯彻军政命令而言,可大有裨益!”

    “嗯,有徐大和老九,西军整合当事半功倍,等诸事完毕,就开始广积钱粮。”徐绍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忽地目光如炬。“数年之内,必光复陕西全境!”

    “到那时!父亲便是柱国之臣,中兴元勋!”徐良两眼放光!

    徐绍听了这话,却没有沾沾自喜,反而告诫道:“记住,于内,而不形于外,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一点,老九比你稳重。别看他打仗敢为人之不为,可处事,却持重得多。作大事,成大业的人,应当如此。”

    徐良闻言一怔,随即俯道:“儿谨记父亲大人教诲。”

    “好了,你准备去前线一趟。老九此番打得惨烈,伤亡也大,连徐家庄里打铁的马家二小子也阵亡了,想来他心里也是极难过的。你于公,代表宣抚处置司,于私,代表为父,去慰问安抚一番。到了军中,万不可摆宣抚处置司的架子,放低身段。”徐绍吩咐道。

    “是,儿即刻准备,争取尽早启程。”徐良回答道。“若无事,儿就告退了。”

    徐绍往前一小步,低声道:“此外,你们两兄弟,也要多加亲近。徐大久在陕西,你大伯去世后,来往不多。但老九不同,你作堂兄的,要多跟他走动,明白吗?”

    同州,合阳县。

    徐卫击败完颜活女之后,兵锋直抵黄河岸边的蒲津浮桥。此处是联通陕西河东的要道,失蒲津浮桥,金军就没有了退路。活女一败,关中平原成了宋军脚下的坦途,再加上徐洪袭取了河中府,蒲津浮桥壁垒腹背受敌,很快就陷落。此刻,若只从表面看,金军在陕西的地盘,就只剩下延安一府,鄜丹二州,保安绥德两军。如果这回是西军总动员,那么负责任地说,到了这个田地,女真人就好比关门痛打的狗,败局已定。

    徐卫勒兵合阳县,往北走是丹州,往西就是鄜州,这两处是延安的门户,失其一,则延安大门洞开。华州一战,紫金虎伤亡万余,以极其惨痛的代价击败了完颜活女率领的金军精锐。

    活女战败之后,不敢丝毫停留,一直逃去了延安府。整个关中平原上,金军一时之间优势尽失。这个消息,无疑给了沧陷区的军民百姓极大鼓舞,因此虎儿军一扎下来,百姓,义军,甚至一些“贼寇”,闻风而来。

    刚刚应酬了同州地面上的士绅代表,听他们大倒苦水,徐卫再三表示,无论是镇江行在,还是宣抚处置司都在极力谋求恢复故土。这才安抚了众人情绪,得以脱身。

    “知道杨彦在哪么?”从军帐中出来,徐卫问道。刚才会见,军中大将都出席,唯独不见杨彦。自马泰阵亡后,杨彦的情绪非常低落,往日那个聒噪、跋扈、不可一世的杨大,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不知,这几日,虎捷军的事务都由副统制在主持,杨彦他……”吴玠语气沉痛。不光是为了马泰,自成军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如此多的中高级军官阵亡,损失实在不小。

    徐卫沉默片刻,随即吩咐道:“从长安运来的物资到了,你亲自查点一下,我去走走。”语毕,径直朝虎捷军的营区而去。

    到了杨彦的军帐外边时,正撞见一名士兵慌慌张张抢出来,见大帅到了,更是惊恐不案,抱拳行礼道:“大,大帅!”

    “你们统制在么?”徐卫注意到他脸上几根清晰的指印。

    那士兵微微朝后一望,小声道:“杨统制正在帐中。”他一说话,徐卫就闻到了一股酒气。军中不得他命令,无论官兵严禁饮酒,违者,视情节轻重及造成后果,轻则军棍伺候,重则斩示众。他知道,士兵绝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条件。

    挥挥手,命士兵自行退去,他踏进了军帐。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入眼俱是一片狼藉,帐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家什东倒西歪,地上一地的碎瓷片,酒气就是从那破碎的坛中出。杨彦坐在地上,就穿着一身单衣,头散乱,正抱着一个酒坛,神情呆滞,想什么想得走了神。以至于徐卫进来,他也没有现。

    脚踩瓷片的声响惊动了杨彦,他也没有看一眼是谁,怒声吼道:“不敢陪老子喝酒就滚!”

    徐卫站在他跟前,沉声道:“我陪你喝如何?”

    “来!”杨彦低着头,只把酒坛举了起来。徐卫伸手接过,看着失魂落魄的兄弟,将那酒坛往地上一掼,摔了个稀巴烂。

    “直娘贼!”杨彦猛然抬头!脸上狰狞的表情让人胆寒!可当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谁时,凶相尽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声唤道“九哥”。

    徐卫直视着他,直看得他低下头去,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杨彦垂不语。

    “唱名你缺席,部队你不管,我亲自颁布的禁酒令你当是个屁!还有你那个兵怎么回事?那脸上是不是你打的?无故体罚士卒,你统制官怎么当的!”徐卫厉声训斥道。

    杨彦肩膀耸动,语气有些走调:“我一想到马二死得那么惨……”

    “他的死,给你带来的就是无视军法的借口么!”徐卫不知是因为杨彦犯了军法,还是因为马泰的阵亡,显得出离地愤怒。

    杨彦无言以对,吐着酒气,干脆一屁股坐下去:“卑职犯了军法,要怎么处置,大帅请便!统制官,我不当就是!”

    徐卫出手如神!一把封住他衣襟拎了起来!几乎是跟他脸贴脸说道:“我如果不是帅守,今天就痛揍你一顿!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恨不得一巴掌扇掉你两颗门牙下来!”说完,将手一松,杨彦又如烂泥一摊,跌坐下去。

    徐卫胸膛起伏不停,转躺一旁,叹了口气,沉声道:“马泰走了,当初,我们四兄弟带着徐家庄九十余名后生起事,历年来,转战山东、两河、中原、陕西,大大小小数十场仗!我们弟兄都齐心协力挺过来了!哪怕是终日刀口舔血,一身战创,我们还是撑住了。如今,马二先走了,丢下老爹老娘,婆姨娃娃。你说,谁,谁不难过……”

    本来,这几天徐卫照常处理军务,接见地方人士,将士们看到的,还是原来那个精力充沛,威仪不凡的大帅。徐卫也认为自己铁汉一条,可话到这里,他自己都毫无预兆的眼眶一热,哽咽不能语。

    杨彦撑着地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红着眼睛道:“九哥。”

    “你想过没有,他是为什么死的?”徐卫背对着他问道。

    这个问题,杨彦还真答不上来。他从军,是因为徐卫起事,反正从小到大,弟兄们都在一处厮混,你起兵抗金,我自然追随。马泰可能也是这样吧?一念至此,遂道:“为了抗金。”

    “往大了说,是这样,但这理由未免太过于冠冕。是,金狗南犯,把你我的老家都占了,是条汉子都得操家伙跟驴日的拼命!可你想过没有,我们从前过的什么日子?整日地寻衅斗殴,横行乡里。我们披上甲,挎上刀,不光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保境安民,是因为我们都想干点事情!马二,他从前是不是最胆小,最窝囊?可你也看到了,打从军之后,全军上下,谁不称他是条好汉?哪次打仗他不是带着马军冲锋陷阵?这一仗,他跟金军拐子马硬碰硬,没让对方占到丝毫便宜!他打出的,不光是我们马军的威风!更让以骑兵自傲的金狗知道,宋军中,还有这样悍不畏死的战将!”

    “他死得那么壮烈,我徐卫沉痛之余,更感觉脸上有光!因为我有这样的好弟兄,我以他为荣!我以为他报仇为己任!我姓徐的只要有口气在,我就要跟金狗拼到底!马泰这条命,我他娘的要让千千万万的金狗来偿!我呸!就算金狗死光了,也抵不了我兄弟这条命!”

    徐卫情绪有些失控,杨彦却感觉无地自容!娘的!我他娘的在作甚?马二死了,我活着就应该替他报仇!象九哥说的那样,让千千万万的金狗来偿!我在这里灌什么马尿?马二死得那么惨,他现在定然在天上望着我们弟兄,希望我们给他报仇!我这副鸟样,不说对不起九哥,连马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涕泪横流地喊道:“九哥!大帅!卑职,知罪了!”

    徐卫仰起头,好一阵之后,转过身来,伸手扶起他。后者一看,却现九哥双眼通红。

    “马二走了,我们要紧紧抱成团!吃酒撒泼,怨天怨地,这不是你杨彦该干的事!你记住,我们背负着深仇!除非哪一天我们也追随马二而去,否则,绝不松懈!”徐卫切齿道。

    杨彦瞪着一只独眼,泪花闪动:“九哥放心!我记住了!”

    徐卫使劲鼓了鼓眼,转身朝外头走去,边走边道:“收拾起来,别让这副怂样坏了你‘独眼虎’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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