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途寂寞,李胡两个又是待罪之身,与数月前意气风发东渡海峡时的那番精神完全不可比拟,胡小毛还好一点,他虽然是始作俑者,但身为武将,又是皇的爱臣,即便有所跌扑,也于大局无碍;李鸿章则不同了,他以文臣领兵,本就是朝廷所忌,若是能够管得好就罢了,偏出了这样一桩事,一个管束不力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不要小看了这简单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李鸿章在福建巡抚任和江浙总督任很是没少得罪同僚,除当年为成立马尾造船厂,从安庆造船厂大肆挖掘人才南下和马新贻交恶之外,另有一事,可为佐姿。

    事情是在中法越南交战期间,北宁失守、赵沃和黄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一心只想寻死;这还不算,新任两广总督岑毓英给法国人围困在郎甲城中,胡大毛和张运兰星夜驰援,局势非常危急,便在这个时候,李鸿章了一份奏折,其中有‘有臣练军十年,以经费支绌,不能素行其志;然临阵策应,尚不至以孤注贻君父忧,之语。这件事虽然给皇帝否了,但也落下了麻烦——岑毓英气得无可奈何,几时我一方总督,要你一个小小的巡抚来解救了?

    而且,李鸿章这个人才大若海,自视太高,觉天下事易尔。所以有时候说话,非常不注意,咸丰十九年的时候,春闱发榜,他正好有事进京陛见,在贤良管驿设宴·邀请同乡显贵数十人,通宵达旦等到等候发榜,谁知道到了天亮,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后来知道,这一榜中,竟然没有一个安徽人得中!

    李鸿章很不高兴,席间大言,“咸丰戊午,闱中无一安徽人·结果闹出柏舞弊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这样的话传到外面,如何不为闱中各主司痛恨?

    后来又出了一件事,是为曾国藩而起;曾国藩忧谗畏讥,偏偏收了李鸿章这么一个性情骄横的学生,也算咄咄怪事。当年是一次到了宣宗忌日,皇帝带群臣到慕陵,叩拜山阿。李鸿章也得以同行,至途中尖站,协办大学士灵桂的舁夫将轿子放在堂中,不料放错了地方·这里是曾国藩停轿之地,双方发生了小小的冲突。

    李鸿章为乃师鸣不平,派人出来说,“这是我师曾中堂停轿之地,你是什么人?快快抬走?”

    灵桂府的下人也不服输,大声抢白,“我家老爷也是中堂,且是满中堂!怕还是在你老师之呢!”

    “没有我师中堂大人,尔中堂能有今天之位吗?”

    双方大吵大嚷,不可开交·李鸿章出面劝阻说,“算了,让让他们·让让他们,不然惹急了,给疯狗咬一口,不是玩儿的。.他以三品小吏,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人秉性如何,也就可以想见了。

    但李鸿章得罪的人多,交好的人也不少·最主要的是两个·一个是奕,一个是肃顺。有这两个人的从旁相托·加以他确实有真才实学,所以十余年而不倒·官儿反而越做越大了。但此次的情况有些特殊,等进了京,一个奏对不利,就有大祸临头!李鸿章在舱室中沉吟片刻,整衣而起,有身边的下人伺候着,出门而去,他想到临近的舱中去看看张佩纶。

    张佩纶也搭同一班船回京,他的伤情很严重,比鹤冈府外受伤的成祥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的身子骨远不及成祥那么健壮,所以旬月以来,伤情始终反复,没有个好转的迹象。进到舱中,正看见一个人正在拿热热的手巾把在为张佩纶擦拭身子,他的动作很灵活,在热水中绞一把手巾,口中呼呼吸气,显见水温很高,随即撩起张佩纶身的被子,探手进去,前后忙碌。

    李鸿章以为是张佩纶的下人在伺候他,从旁观看,一直到对方忙碌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声。

    “哦!”男子一惊回头,赶忙跪倒请安,“卑职见过大帅!”

    李鸿章觉得奇怪,自称‘卑职,,这是什么来由?看看他,不认识,“你是?”

    “卑职袁世凯,胡军门帐下,以录事参军听用。”

    “哦,我知道你。”李鸿章确实听过袁世凯的名字,知道他是袁甲三之后,有一次过年,皇帝巡幸袁府,对他多有褒奖。因为一些原因从军之后,因为人生得不俗,笔下又很来得,给胡小毛提拔而起,在军中担任文案之事。“你来是?”

    “眼下虽已入冬,但舱中温热,卑职怕张大人身子有伤,又不能移动,海途多日,难免汗透衣襟,所以……”

    “你有心了。”李鸿章含笑颔首,走到床前看看,张佩纶呼吸平稳,似乎袁世凯的动作让他非常舒服,“你们胡军门呢?”

    “我家大人还在睡觉呢?”

    “啊?都这个时辰了,他还高卧不起?”

    世凯忍不住轻笑,“我家军门最怕坐船,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昏脑胀,非得好好睡一觉不可,若不是用饭的话,他能从日本睡到船只抵港呢。”

    “他倒是能想得开李鸿章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挖苦的说道。

    “其实,卑职和军门说过,……”袁世凯欲言又止,看了看李鸿章的脸色,声音放得很低,“这一次回京,可保铁定无事的!”

    “哦?”李鸿章眉头微皱,觉得这个年轻人言语不俗,“你这话可有所指?”

    “大帅学究天人,此事只为身在山中,一时为五色所迷罢了。其实您只要静下来认真想一想,便可贯通其中关窍。”袁世凯微笑着说道,“只是看皇命恭王爷派人托请英美两国居中调停,就可知皇于胡军门所行之事·心中的赞赏有加的。”

    “嗯,”

    “只不过,这等事先例一开,只怕军中将领有样学样,日后有如日酋西乡隆盛那样,不将朝廷律法、圣旨意当回事的乱臣贼子,到时候皇是杀是活?”袁世凯喟叹一声,慢悠悠的说道,“说起来·将这等事先行处置,未始不是万岁爷宅心仁厚之举啊。”

    李鸿章倒是没有想到,这个袁世凯看事如此深刻!这可难怪当年皇帝驾临袁府的时候,曾经以‘袁家一门远望,尽在此子身,之语相加,今天看来,这份先见之明,实在是殊不多见啊!但他城府很深,不愿当着他的面说出赞赏的话,同时心中一动·袁世凯所说,固然是一己之见,但说得合乎情理,不由得人不认同他的话。“那,…老夫之事呢?”

    “老大人,您过虑了。军门都不会有事,又何必追究您的责任?”

    李鸿章缓缓点头,忽然问道,“你可有字?”

    “卑职字慰庭。”

    “慰庭啊,”李鸿章叫着他的道,“但老夫自问,这十数年来·冤家遍及朝野,如今为人抓住一朝之错,如之奈何?”

    “只要有皇,大帅又何必为这些清谈之辈烦忧?”

    李鸿章拈髯一笑,正要说话,听舱外有人声响起,“袁参军?袁参军?”

    “我在这里。”袁世凯答应着,向李鸿章歉然一笑·走过去打开了舱门·“参军大人,军门醒来·找你呢。”

    “我就过去。”袁世凯转身进来,只听李鸿章说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高卧不起的!”

    李鸿章刚刚进京,就听到两个不大不小的消息,第一个是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阎敬铭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得很快而且很凶,起因是为了阎某人早年贫苦,进入仕途之后,虽多方调养,但本源已亏,却不是后天能够补充得过来了。到这一年的冬天,情形更加恶劣,这又有三重原因。首先是用兵东瀛,他以大学士管部,本来是不必太过辛苦的,但阎敬铭为人精细,做事一丝不苟,很多时候,军机处退值之后,在户部衙门一呆就到了月明星稀,久而久之,身体大坏;第二是浙江出了杨乃武一案,皇帝迁怒之外,更有意株连,弄得人人自危,做事唯恐出错,不请旨根本不敢妄动,使他身的担子更重。最后一个原因是,咸丰三十一年,是皇帝的五十万万寿,虽然还有近两年的时间,但京、外各省进贡的驿差在这咸丰二十九年的年底就有开始络绎于徒的了。这些人的差事,都是各自护送本省督抚的宝物进京,路不敢有丝毫马虎,很多时候,安全送抵京中却也要内务府和户部签收,麻烦到了极点!

    这三重原因累加在一起,让阎敬铭成了朝堂最忙碌的大臣之一,另外一个是立山,不过立山比他年轻得多,倒不以为苦,而他却不行了。

    一场大病迁延良久,皇帝连续三次派太医院医正栾山、李德立几个过府诊禳,却没有很大的效果,最后甚至为了他的病情下诏求医,还是从西洋国请来的几个医生,集体会诊,得出阎敬铭是肺部疾患——用现在的语言来解释,就是肺炎—这虽然不是大病,但重在调养,更主要的是,不能太过劳累,最起码在他的病势彻底治好之前,不能劳累。

    皇帝很觉得无奈,又无比心疼阎敬铭。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三十年间任劳任怨,堪称朝臣表率,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不得已下了一道诏旨,免去阎敬铭本兼各职,只留着军机大臣、大学士的名衔,并特别说明,这不是因为阎敬铭犯有任何的过错,正好相反,要他安心调养,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这还不算,在他的旨意中另外加了一句话,“有为公务到阎府探视者,一概要请旨定夺!”

    这种做法在大清还是第一次,皇帝管天管地,竟然连别人去探望阎敬铭也管了!不过这也可见,对于阎敬铭其人,皇帝是如何的重视。

    至于另外一个消息,则是翁同改调户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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