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太平公主坐在紫宸殿大殿上缓缓地对着手里一张纸念起来。

    另外一份关于河陇战况的捷报却被她丢在一边的御案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只顾观摩随带送回来的诗了。其实她也不用看捷报就知道河陇战场战场发生的事,几乎整个长安及大明宫都在嚷嚷,她能不知道吗?

    殿下两边站立着两排文武大臣公卿,静静地听着太平公主念诗。大家显然一听就明白诗的意思了,因为这首诗实在浅显易懂。诗好不好自然不能看它写得有多生涩难懂绮丽诡异,更不是有多少生僻字,而是它的意境和真挚情感……显然孟郊这首是上乘之作。就连躬身侍立在木台之侧的宦官们都听懂了,鱼立本文采好点,另外还有一个张肖完全是半文盲。

    太平公主当然从来没读过这首诗,念出来之后立刻就想起在薛崇训出征前特意找人为他打造的战甲,诗中用密密缝的身上衣喻那套性能可靠的精良百炼甲也还得体。

    她沉吟片刻,薛崇训从小到大虽然在自己身边呆的时间不太多,但她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们中的老大薛崇训从小只喜舞刀弄枪爱和武师们玩,不亲文墨客,教习的一点琴棋书画之技也是出于贵族子弟的考虑强迫让他学的。不料近几年倒是听说好几首诗赋是他写的,这首也是?

    太平公主不能肯定,便问下首那些饱学之士:“此诗是何人所作?”

    空前的战争胜利消息在面前,举国传颂的当口,满朝重臣都聚到紫宸殿来了。就在这种时候太平公主不问正事,却问起诗词,这让一脸严肃的大臣们不是很理解,但也有不少人认为太平公主这是在故弄玄虚有什么深意。

    这时翰林院的一个饱学儒臣站了出来认真地回答道:“回禀殿下,古今诗赋典籍未闻此游子诗,定是新作。”

    众人都点头附和断定是新作,这大臣说话严谨小心,很难抓到他们的纰漏。既然是薛崇训从边关和边报一起送回来的,多半就是他作的了,不过大家不这么说,只说是新作……究竟是他写的还是出自幕僚文人之手也不明说。果然太平公主说:“既是新作又是崇训送来的,那就是他写的了。”大家都默然没有应答,对于拿不准的事不能随便明目张胆阿谀奉承。

    太平公主顿了顿便又说道:“华清宫已修葺完成,这冬天也来了,我过两日要去华清宫,之后的朝政常务由政事堂商议着办,如有分歧由中书令张说定裁,重大的事才送华清宫。”

    大臣们一听这个决定顿时面面相觑,有人马上就进言道:“殿下明鉴,虽然朝廷未下诏召晋王尽快回京,但微臣认为晋王很快就会上表班师回朝,且不言战事已经结束聚集河陇的十万大军可分遣各地分散兵权,晋王已无必要留在那苦寒之地;就说方才殿下所诵之《游子吟》中一句‘意恐迟迟归’不正表明了晋王的心迹?等他凯旋班师回国之时,长安乃至全国定然舆情沸腾……乌海之战大破吐蕃五十万,此战的影响非同小可,早已是天下闻名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议论……”他越说越慢,皱眉拿捏着用词,尽量不涉|及敏|感问题(功高盖住、天下变姓等),只说道,“届时万人空巷朝野诸事繁多,很多事都需要殿下主持大局,故微臣谏言殿下暂缓临幸华清宫。”

    这个出头提出意见的大臣完全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他没有直接说一席话中包含的隐晦意思,可这紫宸殿里坐着的站着的人都是权力场的老油条,大家都听明白了……晋王回来了这天下还姓李么?就算晋王赤胆忠心,手下那些幕僚战将愿意这样埋没自己?其实那大臣想说的就是长安的政治即将动|荡,这种时候作为李唐的实际掌权者还跑出长安去泡温泉,这是什么道理?

    在站的各位大多数都即是太平公主旧党,又和薛崇训的关系千丝万缕,理是理不清楚的。他们也不是非要提防薛崇训篡权,但是不管这天下姓还是姓薛,总得要解决才行,否则内乱起来没有人会受益。这种时候太平公主就更应该留在长安,无论是要母子协商和解还是重新开始一场权力角逐,总之是要面对的事,跑到华清宫去逃避是怎么回事?

    说完话的大臣弯着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大殿上安静极了,几乎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严肃。

    不料太平公主却一脸轻松,带着微笑道:“不就是在崇训班师回京的事儿么,这有什么繁琐的?到时候礼部派人到明德门布置下礼乐,依制安排好。之前华清宫的工匠分作两班日夜赶工才赶在冬季前完成,我要是今年不去,华清宫的官匠们岂不白忙乎一场?我也不能了自己的心愿。如今大唐心腹之患吐蕃元气大伤举国相庆,天下太平之时我去温泉之地享享福有什么不对的?”

    她是真不明白情势还是装不明白?大伙认为应该是后者,太平公主干预朝政几十年不可能看不到目前的事!所以大家听她这么说,完全没有人愿意将话点明。

    张说等人不动声色地小心抬头看了一眼,观察太平公主神情,因为他们站在前面离得稍微近一些。不料被太平公主发现了,她笑盈盈地俯视下来,张说忙垂目把站姿做得更加恭敬。

    难道她已有良策在胸?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太平公主道:“等薛崇训回来忙完了正事,让他到华清宫见我就行了,大家散了吧。”她说罢便直接站起来离开宝座。

    殿下的朝臣们忙喊道:“恭送殿下。”

    太平公主刚走到门口,鱼立本上前扶她的时候就小声地说了一句:“朝臣估计纳闷着呢。”太平公主“嗯”了一声道:“先让他们纳闷一阵呗,咱们不能让臣子们把什么都看透了,不然大伙儿怎么知道敬畏?”

    ……太平都走了,大臣们也就纷纷散伙,陆续向南出殿门,该干嘛干嘛。

    其实无论是威严的京师官署中的京官,还是书院中那些涉世未深的士子,每当这种场合都有“物以类聚”的现象,关系好的几个人一般就同来同往。这里也不例外,一旦结束了注重礼仪的廷议,大家就很随意,谈得来的就走一块儿说着闲话。

    自从新法合作以来,中书令张说和户部尚书刘安就走得很近,两人打得火热,经常在一块儿。这时刘安又快步追上了张说,用感叹的口气道:“圣心难测啊。”

    张说知道他在感叹什么,心说这厮完全是薛崇训提拔起来的人,这种时候可得多个心眼,别一漏嘴说出什么薛崇训听不得的话,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中书令张说和其他很多大臣一样和薛崇训也关系不浅,但他和刘安这帮人有本质的区别,刘安根本就是薛崇训的嫡系死党,阵营站位那是很清楚的。

    “瞧今天太平公主殿下的神情言语,毕竟血浓于水,母子之情非身外之物可以比拟的。”刘安又随意地说了一句。

    张说“啊”“哦”“额”地前后应付着。

    这时刘安总算意识到张说的应酬之心了,故作不快道:“张相公把我当外人了?”

    “此话怎讲?刘相公言重啦!张某和你什么关系?”张说愕然地说表情做得有些夸张,心下却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干的什么事儿?把谁完全当“内人”这种事儿,只有刚从进士做上京官的新嫩白痴才干得出来吧?

    张说觉得自己不说点实在的不足以表明诚意,便靠近了两步沉声道:“社稷大事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算太平公主和晋王也不能随心所欲。此中干系复杂,不仅有家国天下的考虑,还有天下十六道数不清的姓氏门阀,有的人这样想有的人那样想,舆情难以预料。所以我才不愿妄论。”

    “可殿下好像成竹在胸,已经有法子了。”刘安皱眉道。

    “天心难测啊……”张说用刘安的话回敬敷衍过去。

    刘安:“……”

    张说撸|了一把马脸下的大胡子,俯首耳语道:“老夫在官场混迹了大半辈子,也实在琢磨不透有什么能成竹在胸的万全之策。就说晋王的武功以前都给低估了,两千袭王帐、六万破五十万,试问当今天下谁人能挡?当下又携以少胜多之威,他手下的人真要谗言怂恿他干什么事儿,可就大了……但是殿下始终是李家的人,这个就不说了,就说天下的殷实知礼之家、大户高门之阀,以李唐为正朔者不在少数,人心所向智者顺应大流,有些事难说……”

    其实自称老夫的张说并不老,也就四十几岁,在官场上正当最好的年纪,既不稚嫩又精力旺盛。不过他那嘴长胡子配上长长的马脸,看起来实在显老,自称老夫也不觉得突兀。

    二人说到这里已经有点太明白了,不过幸好私交不错话说到这份上正好,也无甚要紧。刘安沉默了一阵,便岔开话题,说着轻松一些的事儿和张说往宣政殿外的官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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