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春殿见了太平公主后,薛崇训也没确定太平公主的态度,他的判断是比较乐观的,但是这种重要的决策不能靠猜,必须要得到明确的决定才行,否则就是风险。然后他啥也没干,成日就陪着太平公主宴饮游玩下棋。

    人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就算是薛崇训这样的贵族也有不少事可以亲力亲为,可他从来不干,只愿意去抓住一系列事情的一个关键点。他认为现在的关键就是太平公主,如果她最终不能下定决心放弃维护李唐,那么薛崇训想要夺权不仅面对巨大的对手,还会失去很多盟友可能变成孤家寡人,只剩下那少数的嫡系撑不起万里江山。

    薛崇训也不好直接问,因为之前他为了表明忠心已经说过无意谋位,如果现在又去问显然会表现得言行不一。所以他就经常陪着太平公主,等着她明确表明态度。

    可是太平公主也好故弄玄虚,偏偏装作没事,很乐意地和薛崇训一起在华清宫游玩休闲,真像现在天下太平他们在这里只是度假的一样。

    长春殿的太平公主起居的宫室内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虽然有墙上挂着许多名贵的字画,桌案的木料都是用的昂贵的櫚木,帘帐为上等的丝绸绫罗,但是却给人了无生机的感觉……大约是因为太整洁了,反而显得死气沉沉。

    但是太平公主对于这样的布置俨然自得,薛崇训也没觉得不适,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棋盘思索,手里拿着一粒白子未能落下(唐朝黑白主宾之分正好相反)。太平公主笑道:“你的棋是越下越糟啊。”

    这倒无关棋技,薛崇训的脑子里很乱,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可就是没有想棋,能下得好就怪了。他随手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搁,仰头松了一口气,又被这殿中的布置吸引了注意力。

    以前他就见过无数次太平公主居住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的起居室也是这么一副模样。直到姚宛到晋王府做他的近侍后,稍稍熟悉了有一次姚宛说“你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缺少生气”,他才有所察觉。

    不过如今看来,太平公主的心也和他相似,从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就看得出来。薛崇训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慰籍,就像有两种声音的频率相近而产生了共振一样。

    不远处的朱漆栏杆旁,一个身作淡雅白毡(棉布)的琴师正坐在琴台后面认真地弹奏着清雅的曲子,“叮咚”的琴声起起伏伏零零落落,很宁静的音律没有半点尘世的喧嚣感觉。薛崇训拉了拉衣领,发现自己的里衬也是棉布料子……这料子产自西州,现在可不是平常百姓穿的东西,价格和丝绸一样贵,底层的人常穿的是麻。

    “认输罢。”太平公主不假思索地轻松下了一步。

    薛崇训低头一看傻眼了,太平公主见状抬起浅红的宽大罗袖遮住下半张脸笑得开心极了。

    “儿臣棋技太差,不能棋逢对手,未可让母亲尽兴啊。”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笑道:“我很尽兴,好不容易有个比我还下得差的……那些陪我下棋的人就算故意让着我,但我知道他对整盘棋都了如指掌了,赢了也不能尽兴,只有崇训是认真下的也赢不了我,呵呵。”

    薛崇训:“……”

    “再来一局。”太平公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大袖一挥招呼侍立在旁边的宦官来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开放到瓷罐里。

    薛崇训正了正身体,一本正经道:“这局我要聚精会神,赢母亲一局。”

    太平公主笑道:“尽管放马过来。”她笑起来的时候,薛崇训被她鬓发上金饰的摇曳吸引了目光。他顺势望去,除了看见了饰物,还看见了太平公主耳际的皮肤,在乌黑如云的鬓发下面雪白的脖子。这些细微的地方让薛崇训十分喜爱,他也喜爱太平公主的眼神,那种捉摸不透的蕴味。很多地方都让薛崇训感受万分舒心,所以他除了理智地分析母子权力之间的利弊,连潜意识里也不想和太平公主对立。

    大约是薛崇训炯炯有神的眼神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便伸手在发鬓上轻轻一摸,带着些许疑惑地口气问道:“你看什么?”

    “母亲头发上的金饰样式很漂亮。”薛崇训强作淡定地说道。

    “是吗?”太平公主露出一个钱钱的笑容,“别走神,这一局你要认真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薛崇训缓缓地沉声道:“母亲是指棋还是别的?”

    太平公主忙抬起袖子,笑得前俯后仰,“你这小子又来这套,有意思……下棋罢。”

    薛崇训拱手作了一礼:“母亲是长辈,那我就先手了。”

    宫室中渐渐就安静下来,那栏杆前的琴师也换了一个,现在这个的风格更加沉静,琴声若有若无,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可实际上她就在十几步之外。那声音犹如雨声,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凭空造出雨来,春天都要提早来临了。于是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噼啪”声也能清晰耳闻。

    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专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无话。

    或许是薛崇训的棋艺实在算差,给太平公主的压力小,这下该换她走神了。过得一会她便说了一句与下棋毫不相干的话:“长安那件事不难应对,却会把人心搞乱了。有必要给张说带一道密旨回去,让他多少提防变故。”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块儿,别人倒闹不出什么风浪。”薛崇训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与太平公主的关系,至于其他势力确实没怎么放在眼里,士族的势力庞大毕竟失去了朝廷组织就是一盘散沙,真要闹得过火了直接用国家机器或武力解决便是。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也微微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局又下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依然是薛崇训投子认输。他于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无奈都不咋地,精通者唯刀枪棍棒。

    太平公主叫宦官报时,然后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风雪大不如早些歇息,就不设宴了,你就留在我这里说完晚饭再回去罢。”

    “是,谢母亲款待。”薛崇训礼数周全地应道。

    “陪我走走,等他们送饭上来。”

    薛崇训忙起身恭敬地去搀扶太平公主奉承之心溢于言行。他轻轻托住太平的胳膊时,靠得近了,顿时闻到一股清香,让他身心舒坦的不是这种香味,而是除外香味的另一种淡淡的味儿,很好闻应该是太平公主身体本身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完全能感觉到。

    太平公主拖着拽地长裙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缓缓向窗户那边走,她的姿态端庄而大气,头发下雪白的脖子挺拔如天鹅,背和脖子都很直,大约是宫廷里从小训练礼仪形成的习惯。薛崇训在旁边轻轻扶着她,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是十分孝顺。

    “我身上的味儿好闻么?”忽然太平公主淡淡地问道。

    薛崇训一听被微微吓了一跳:莫非她会读心术?不然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可没有猛吸鼻子做出闻的动作,只是在呼吸之间自然地闻到了而已,然后心里念叨了几句。

    他便硬着头皮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好闻。”

    太平公主招了招手,待薛崇训会意地附耳过去,她便微笑着在薛崇训的耳边轻轻说道:“可不是撒些水粉或是沐浴时放上香料就可以的,饮食也最应注意,有些东西我不吃,食谱都有御医仔细进谏。”

    薛崇训听罢心道贵人平日的大把时间原来就研究这些东西了……不过呢确实母亲的细节都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她身边的人只会怕她但鲜有人会讨厌她。那些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士大夫私下里唾骂,也不过是凭空臆断而已。

    薛崇训说道:“母亲降息贵体儿等才心安。”

    “我说的不是安康,干吗要岔开话题?”太平公主笑道。她的笑总让薛崇训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母亲不用那些东西我也会觉得很好闻,咱们血肉相连……臭味相投。”薛崇训厚颜说道。

    太平公主顿时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一戳:“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很难见她对人做出这种亲昵的动作,薛崇训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这时宫女们陆续把菜饭送上来了,只见是普通菜肴四菜一汤,主食是大米饭。大米在关中并不普遍食用,粟米常见一些,不过宫廷里大概觉得大米白而晶莹,按照以形补形的观点吃这种饭会有益皮肤?反正宫里做的糕点很多都是半透明很好看那种。

    二人到食案上坐定,就这样用膳,薛崇训的吃相有些粗鲁,不过却不会把菜饭和汤洒在案上。太平公主好像很喜欢看薛崇训吃饭,她看起来大气却是一个很在意细节的人……也并不觉得薛崇训这种吃相有什么不对,男子过分文雅了毕竟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窗外的雪花又在飘了,母子俩在一起吃着家常便饭,倒也显得有些温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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